第二章

武当后山的清晨，从此多了一桩隐秘的奇观。

那棵被定格又复而飘落的樱花树，成了你心底最柔软也最不可思议的烙印。每当想起王也靠在树下，指尖微光流转，只为留住一场盛大花雨的画面，心口就像被温热的泉水浸泡过，酸酸胀胀，又带着一种不真实的飘然。

然而，现实是甲方爸爸催魂夺命的邮件和永远改不完的第十七版设计稿。

“小林！小林！人呢？电话不接信息不回！第十八个版本我发你邮箱了，客户说那个渐变色要体现出宇宙大爆炸的层次感！下班前给我！”

手机在石桌上疯狂震动，项目经理的咆哮穿透听筒，震得你耳膜嗡嗡作响。你看着屏幕上那坨被甲方描述为“五彩斑斓的黑”最终演变成“宇宙大爆炸层次感”的诡异色块，感觉自己的太阳穴也在跟着突突爆炸。

“嘶…” 你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指尖冰凉——熬夜的后遗症开始显现，胃里空得发慌，一阵阵抽搐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山间的晨露凉意更重了，昨晚通宵积累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反扑，眼前的设计图开始重影。

“啧。”

熟悉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从老位置飘来。

你猛地抬头。

王也不知何时又歪回了廊下的长凳上。他今天换了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旧道袍，领口随意敞着，露出一小截清瘦的锁骨。阳光斜斜照在他半边脸上，浓重的黑眼圈在光线下愈发明显。他一只胳膊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拿着个啃了一半、蔫了吧唧的青苹果，慢吞吞地嚼着，汁水顺着他微扬的下颌滑落一点，他也懒得擦。

你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也顾不上他是不是在嫌弃，一股脑儿把电脑屏幕转向他，声音带着熬夜的干涩和绝望：“王道长！救命！宇宙大爆炸的层次感…这玩意儿到底是个什么色？！”

王也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慢条斯理地又啃了一口苹果，含糊道：“麻烦…不就是一团混沌么？” 他嚼了几下，咽下去，才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瞥了一眼你屏幕上那坨五彩斑斓、不断变幻的抽象色块。

他的目光在那堆混乱的色彩上停留了大概零点一秒，然后极其自然地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费劲。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点生理性的水光，慢吞吞地坐直了些，把剩下的小半个苹果核精准地丢进几步外一个不起眼的竹篓里。

“饿了。” 他突兀地丢出两个字，声音依旧懒洋洋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语气。然后，他趿拉着那双旧布鞋，一步三晃地朝院子另一头走去，宽大的道袍袖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

你看着他施施然离去的背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指望这个连多看一眼设计稿都嫌麻烦的道士给你艺术指导？果然是想多了。胃部的抽痛更明显了，寒意一阵阵袭来，你沮丧地把脸埋进冰冷的掌心。

算了…宇宙大爆炸…毁灭吧，赶紧的。

时间在抓狂的键盘敲击和胃部越来越清晰的绞痛中缓慢爬行。屏幕上的“宇宙大爆炸”在你眼中已经彻底坍缩成了一个绝望的黑洞。山风穿过庭院，带来远处隐约的钟磬声和…一股极其霸道、直钻鼻腔的香气。

那香气带着油脂被高温逼出的焦香，混着浓郁的酱料气息，还有一丝丝粮食被烘烤后的踏实麦香。它在清冷的山岚和草木清气中横冲直撞，蛮横地唤醒了你沉睡的饥饿感，胃部瞬间发出一声清晰的、长长的抗议。

“咕噜噜——”

你下意识地捂住肚子，循着香气望去。香气是从院子东侧一个不起眼的月洞门后飘来的，那里似乎连着斋堂的后厨。

就在你被那香气勾得魂不守舍，肚子叫得越来越响时，一个靛蓝色的身影慢悠悠地从月洞门里晃了出来。

是王也。

他双手端着一个大大的、粗陶的海碗，碗口冒着腾腾的热气。他走得很慢，很稳，碗里的汤水几乎没有晃动。那浓郁的、勾魂摄魄的香气，正是从那碗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他径直朝你这边走来，依旧是那副万事嫌麻烦的懒散模样，眼皮半耷拉着，仿佛手里端的不是一碗人间美味，而是什么沉重的负担。

他在你旁边的石凳前停下，也不看你，只是把那个粗陶海碗轻轻放在了石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碗里是满满当当、汤色浓郁、热气腾腾的一碗素面。劲道的手擀面浸润在深琥珀色的素高汤里，上面铺着几片油亮诱人的卤香菇，两棵翠绿欲滴的小青菜，还有一小撮切的细细的腌雪菜，最顶上卧着一个煎得边缘金黄微焦、散发着诱人油香的荷包蛋！那浓郁的香气就是这碗面散发出来的！

碗边还贴心地放着一双干净的竹筷。

“啧，”王也放下碗，直起身，抬手揉了揉自己后颈，仿佛端这一碗面走了这几步路就累着了。他的目光终于吝啬地扫过你惨白的脸和捂着肚子的手，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斋堂剩的。麻烦，占地方。” 说完，他也不等你反应，转身，又趿拉着布鞋，一步三晃地朝着他心爱的廊下长凳踱去，仿佛完成了什么天大的任务。

你呆呆地看着眼前这碗还冒着滚滚热气的面。浓郁的香气霸道地钻入鼻孔，瞬间驱散了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寒意。那金黄焦香的荷包蛋，油润的香菇，翠绿的青菜…每一样都像在对你发出最热情的召唤。胃部的绞痛瞬间转化为强烈的、几乎无法抑制的食欲。

斋堂…剩的？这个时间点？而且…这满满当当、用料十足、热气腾腾的样子，哪一点像是剩饭？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比刚才那碗面的热气还要汹涌，猛地冲上你的眼眶。你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的失态，拿起筷子。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碗壁，那股暖意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

面条吸饱了汤汁，入口爽滑劲道。素高汤是用菌菇和山笋长时间熬煮的，浓郁鲜美得不可思议，带着山野的清新。卤香菇肥厚入味，荷包蛋煎得恰到好处，蛋白焦香，蛋黄还是溏心的，流质的蛋黄混入汤汁，带来更醇厚的满足感。腌雪菜的微咸爽脆完美地解了汤的厚重。

每一口下去，都是对疲惫躯体和冰冷肠胃最熨帖的抚慰。暖流从胃里扩散开来，四肢百骸的僵硬和寒意被一点点驱散，熬夜带来的那种掏空般的虚弱感也似乎被这扎实的热量填补了些许。

你埋头吃着，吃得又快又急，几乎有些狼狈，像是要把这三天透支的精力都补回来。眼角余光忍不住瞟向廊下。

王也已经重新歪在了他的长凳上。他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个青苹果，有一搭没一搭地啃着，眼睛望着庭院上方被屋檐切割出的一方蓝天，眼神放空，依旧是那副神游天外、万事不萦于怀的懒散模样。仿佛刚才那碗掐着点出现、拯救你于饥寒交迫之中的热汤面，真的只是他随手处理掉的一碗“麻烦”的剩饭。

胃里有了热食垫底，身体回暖，连带着面对那“宇宙大爆炸”的设计稿，似乎也多了一丝苟延残喘的力气。你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准备重新投入战斗。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色短褂、系着围裙的微胖中年道士，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蒸笼，脚步轻快地从月洞门那边走了过来。他面相和善，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红润，正是斋堂的火工道人李师傅。

“哎哟，姑娘，吃着呐？”李师傅看见你，笑呵呵地打招呼，目光扫过你面前那个快见底的大海碗，笑容更深了，“王也那小子给你端过来的？看着味儿还行吧？”

你连忙咽下嘴里的面条，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嗯，李师傅，特别好吃！谢谢您！”

“嗨，谢我干啥！”李师傅爽朗地笑着，把蒸笼放在石桌另一端晾着，“要谢就谢王也那小子！这面可不是剩的！”他嗓门洪亮，显然没打算压低声音。

你一愣。

李师傅朝廊下努努嘴，带着点调侃：“那小子，掐着点儿过来的！就在厨房门口守着，跟个门神似的。我这面刚出锅，筷子还没摆利索呢，他就慢悠悠晃进来，也不说话，就杵那儿，眼巴巴盯着。盯得我这后背直发毛！我问他干啥？他就‘哦’一声，说‘饿了’。”李师傅模仿着王也那懒洋洋的腔调，惟妙惟肖。

“我心想，饿了你就端呗，厨房还能少了你一口吃的？结果你猜怎么着？”李师傅一拍大腿，绘声绘色，“他指着我刚调好的那碗面——喏，就是你这碗，加了双份香菇，特意煎的溏心蛋，青菜都挑最嫩的尖儿烫的——说‘就这碗吧，看着…麻烦，赶紧拿走，占地方’。”

李师傅学着王也那副嫌弃的语气，自己都忍不住乐了：“嘿！你说这小子！嫌麻烦还巴巴地跑来盯着？还挑三拣四指定要这碗料足的？不就是怕我这粗手粗脚，给你端洒了么！还‘占地方’？我看他是怕放凉了！”李师傅的声音洪亮，在安静的小院里格外清晰。

你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耳朵尖都滚烫。手里的筷子僵在半空，下意识地看向廊下。

王也依旧歪在那里，手里的青苹果已经啃完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果核。他似乎完全没听到李师傅那大嗓门的“揭发”，也可能是根本不在乎。他正慢悠悠地、极其认真地用一方干净的手帕擦拭着手指上残留的苹果汁水，动作一丝不苟。午后的阳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在擦拭什么稀世珍宝，将周遭的一切喧嚣——包括李师傅的调侃和你滚烫的视线——都隔绝在外。

李师傅看着王也那副油盐不进、专心擦手的模样，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端起他的蒸笼走了：“得，算我多嘴！你们年轻人啊…啧！” 那意味深长的尾音飘散在风里。

小院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你擂鼓般的心跳。

你低头看着碗里最后几根面条，脸颊上的热度久久不退。刚才那碗面带来的暖意，此刻似乎有了更具体的形状和温度——那是他掐着点守在厨房门口，顶着嫌弃脸精心挑选出来的“麻烦”。

一股冲动驱使着你，端着几乎空了的碗，鬼使神差地朝着廊下那个仿佛置身事外的身影走了过去。

王也擦完了手，正随手将那块折叠整齐的手帕塞回袖袋里。他像是才察觉到你的靠近，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你。

你站定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手里还端着那个粗陶大碗，指尖能感受到碗壁残留的余温。话到了嘴边，却有些笨拙：“那个…王道长…面…很好吃…谢谢你。” 声音因为紧张和莫名的羞赧而有些发干。

王也的目光在你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你泛红的耳尖，又落在你手里那个空碗上。他没什么表情，只是极其轻微地挑了下眉梢，那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哦。” 他应了一声，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然后，他慢吞吞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你面前投下一小片阴影。他伸出手，不是接你递过去的碗，而是极其自然地、用几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了碗的边缘，将它从你手中拿了过去。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你的指节，带着微凉的、属于山风的温度。

“碗，”他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他拿着碗，也没再看你，转身就朝着斋堂的方向趿拉走去，背影依旧是那副懒散随意的样子，宽大的道袍在身后轻轻晃动。

走了几步，就在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月洞门的阴影里时，一句轻飘飘的话，随着山风，清晰地送了过来，语调拖长，带着他一贯的、万事皆麻烦的腔调：

“明儿想吃什么？斋堂李师傅…麻烦，问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