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师傅那句“明儿想吃什么？”像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持续了整整一天。键盘敲击声里偶尔会走神，屏幕上的线条扭曲成金黄溏心的荷包蛋，或是油润饱满的香菇片。你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宇宙大爆炸”，但效率明显打了折扣，指尖下的色块总显得心不在焉。

最终，你对着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发了一会儿呆，指尖在键盘上悬停片刻，飞快地新建了一个文档，敲下一行小字：“想吃…素馅馄饨？带点辣油的那种？” 想了想，又有点心虚地补充了一句：“麻烦的话…就还是面也行。” 点击发送，收件人是那个你偷偷存下的、只有一串武当内线号码的“王道长”。发完立刻把手机屏幕扣在石桌上，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脸颊微微发烫。

石桌冰凉，夜风渐起。甲方新的修改意见如同追魂符，密密麻麻挤满了聊天框。你深吸一口气，灌下半杯冷透的浓茶，苦涩的液体激得胃一抽，却也强行压下了那点不合时宜的绮思。鼠标点开文件，眼睛重新粘在屏幕上，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比之前更加用力，仿佛要将那点扰乱心神的暖意彻底驱散。

时间在无声的焦灼中流逝。月亮悄然爬上山巅，清冷的银辉洒满庭院，给石桌、石凳、沉睡的草木都镀上了一层寒霜。山间的夜露愈发深重，寒意如同有生命的藤蔓，顺着脚踝缠绕而上，浸透单薄的裤管，钻进骨头缝里。你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环抱住手臂，指尖冰凉。

键盘声噼啪作响，成了这寂静深夜里唯一的声响。困倦如同沉重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紧绷的神经。眼皮像挂了铅块，每一次眨动都异常艰难。眼前的设计图开始模糊、旋转，那些跳动的色块和线条仿佛拥有了催眠的魔力。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终于沉入了粘稠的黑暗。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趴下去的，额头重重抵在交叠的手臂上，侧脸压着几张刚从打印机里吐出来、还带着微弱热度和淡淡墨香的线稿草图。冰凉的桌面透过薄薄的纸张传来刺骨的寒意，也抵不过席卷而来的、压倒性的疲惫。

意识是被一种奇异的、温煦的包裹感唤醒的。

像是从冰冷的深海里缓缓上浮，浸入一泓恰到好处的温泉。那暖意并非来自阳光，却同样均匀、柔和，悄无声息地渗透了四肢百骸。盘踞在关节深处的、被夜露浸透的僵硬和酸痛，被这暖流一点点化开、驱散。脸颊下方枕着的手臂不再冰冷麻木，连被压着的半边脸也感觉不到石桌的坚硬和寒意。

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野朦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压在自己脸颊下那几张…本该被自己体温和桌面焐得皱巴巴、甚至可能被呼出的水汽洇湿的线稿草图。

然而此刻，它们平平整整，干净清爽。墨迹清晰锐利，没有丝毫晕染的痕迹，仿佛刚刚被精心摊开晾干。纸张本身也干燥挺括，带着墨粉特有的微涩触感，完全不像是在人脸上压了一夜的样子。

你困惑地眨了眨眼，残留的睡意被这诡异的现象驱散了大半。下意识地动了动被压得有些发麻的手臂，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笼罩周身的、那令人舒适得喟叹的暖意。这暖意隔绝了深秋山夜刺骨的寒凉，小范围地包裹着你身处的这片石桌区域，如同一个无形的、恒温的茧。

你猛地坐直身体，盖在肩头的东西随之滑落——是那件熟悉的靛蓝色旧道袍。带着清爽的皂角香和一丝极淡的、属于王也的、如同古旧书卷般的沉静气息。

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目光急切地扫向廊下。

他不在那里。

你环顾四周，终于在庭院那株高大的银杏树下找到了那个身影。

夜色已深，月光被茂密的枝叶切割成破碎的银斑，落在地上。王也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姿态依旧是他标志性的懒散随意。一条腿曲起，脚掌抵着树干，另一条腿随意地伸着。靛蓝色的道袍在月色下显得颜色更深，几乎融入树影。他微仰着头，下颌线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流畅，双眼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扇形阴影，呼吸均匀悠长，似乎睡得很沉。

然而，你的视线凝固在他随意搭在屈起膝盖的那只手上。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此刻正极其放松地垂落着。但就在那微曲的指尖，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水波般流转的淡金色微光，正极其稳定地萦绕着、脉动着。那微光与他身周极其微弱的气流扰动相连，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形成一个极其精妙、范围恰好笼罩你所在石桌区域的…无形力场。

正是这个力场，隔绝了夜露寒风，维持着恒定的温暖，甚至…悄无声息地带走了你身下那些草图上的湿气，将它们温柔地“烘干”了。

他睡着了。可那指尖的微光，那稳定运转的、笼罩着你的“结界”，无声地诉说着另一种截然相反的专注。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混合着酸楚和滚烫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心防。鼻尖猛地一酸，视线迅速模糊。

就在这时，树下的王也似乎被这细微的情绪波动惊扰，或者只是睡梦中无意识地调整姿势。他搭在膝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那点微光随之明灭闪烁了一瞬。他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一个小小的褶皱，仿佛在睡梦中也被什么“麻烦”困扰着。

一声极低、极含糊的呓语，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随着夜风，模糊地飘了过来：

“…麻烦精…”

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几乎要被风吹散。可落进你耳朵里，却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你心湖炸开汹涌的波澜。

麻烦精？

是在说你吗？

这三个字像带着小钩子，猝不及防地扎进心尖最柔软的地方。没有嫌弃，没有不耐，反而裹挟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近乎纵容的亲昵。像是对着一个总是闯祸却又让人无法真正生气的小动物。

脸颊“轰”地一下烧得滚烫，比上次被李师傅当面“揭发”时还要厉害。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咚咚作响，震得耳膜发麻。你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滑落腿上的靛蓝道袍，布料柔软而微凉，上面清爽的皂角香气此刻却像是最烈的酒，熏得你头晕目眩。

树下，王也似乎又陷入了深沉的睡眠。指尖的微光稳定地流转着，那无形的、温暖的“茧”依旧温柔地包裹着你，隔绝了所有寒凉。他微蹙的眉心舒展开，呼吸重新变得悠长安稳。

夜凉如水，月光无声流淌。

你静静地坐在石凳上，裹着他的道袍，置身于他亲手维持的温暖结界里，脸颊滚烫，心乱如麻。那句梦呓般的“麻烦精”在脑海里反复回荡，每一次都带来一阵微小的、带着酥麻的战栗。

原来，被一个怕麻烦的人，用最麻烦的方式守护着，是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