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句梦呓般的“麻烦精”，像只狡猾的小虫，在你心尖最软的地方安了家。它时不时就钻出来，带着点微痒的酥麻，让你对着屏幕上的设计图失神，指尖下的色块晕染开，变成他低垂睫毛下安静的阴影，或是那晚银杏树下指尖流转的、守护的微光。

你甩甩头，试图把那些扰人心神的画面驱逐出去，指尖重重敲下回车键——甲方终于、终于！大发慈悲地通过了那版“宇宙大爆炸的层次感”设计稿！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如同天籁。紧绷了数日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你长长吁出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只想立刻瘫倒在这冰凉的石桌上睡个天昏地暗。

然而，山间的天，孩子的脸。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瞬间，大团浓墨般的乌云便从山坳里翻涌上来，迅速吞噬了蓝天。狂风毫无预兆地卷起，粗暴地摇晃着庭院里的古树枝桠，发出呜呜的悲鸣。细密的雨点先是试探性地砸落，几秒钟后便演变成倾盆之势，密集的雨线织成一张巨大的、灰蒙蒙的网，笼罩了整个武当后山。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树叶上、屋檐上，噼啪作响，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

糟了！

你猛地从松懈状态惊醒，手忙脚乱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可以挡雨，但主机箱和电源适配器不行！更要命的是，你那些打印出来的、刚刚被甲方认可的最终版线稿和色卡，还散乱地摊在石桌上！雨水一旦沾湿，墨迹晕染，几天的辛苦立刻付诸东流！

“我的稿子！” 你惊呼一声，也顾不上自己瞬间被雨点打湿的头发和肩膀，扑到桌边就想抢救那些珍贵的纸张。

就在这时，一道靛蓝色的身影，以一种与平日懒散截然不同的速度，从廊下那片干燥的避风港里冲了出来。

是王也。

他依旧穿着那身旧道袍，在瓢泼大雨中显得格外单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一绺绺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水珠顺着他优越的鼻梁和下颌线不断滚落。他脸上那标志性的、仿佛永远睡不醒的慵懒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带着点不耐烦的凝重。浓重的黑眼圈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更深。

“啧！麻烦！” 他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清晰地砸进你耳朵里，带着一股被雨水浇透的冷冽和显而易见的烦躁。

他几步就跨到你身边，宽大的袖子带起一阵湿冷的风。他甚至没看你一眼，目光锐利地扫过石桌上那堆岌岌可危的纸张和你的电脑设备。就在你伸手去抓稿纸的瞬间，王也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更快地探出，却不是去拿稿纸，而是极其迅速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扣住了你的手腕！

他的手指微凉，带着雨水的湿意，力道却出奇地稳。你被他拽得一个趔趄，重心不稳地朝他那边歪去。

“别添乱！” 他低喝一声，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甚至带着点训斥的意味，与他平日懒洋洋的调子判若两人。

你被他吼得一愣，手腕被他攥得有些发疼，错愕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雨水顺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滴落，他的眼神紧盯着石桌上方那片混乱的空间，眉心紧蹙，那双总是半睁半阖的桃花眼里，此刻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光芒。

下一秒，他空闲的左手闪电般抬起！

五指张开，指尖萦绕起一层肉眼可见的、急速旋转的淡金色炁流！那炁流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凝实，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锋锐感。他没有掐诀，只是朝着石桌上方那片被暴雨疯狂侵袭的区域，极其霸道地凌空一按！

“乱金柝！”

一声低沉的敕令，短促有力，带着奇异的共振，瞬间盖过了哗哗的雨声！

嗡——！

一声沉闷的、仿佛空间本身在震颤的低鸣响起！

以他按下的掌心为中心，一个直径约莫两米的、近乎透明的淡金色球形力场瞬间张开！力场边缘的空气剧烈扭曲，光线折射，形成一个肉眼可见的边界。力场内部，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减速键！

那密集砸落的雨线，在触及球形力场边缘的瞬间，骤然变得极其缓慢！一颗颗饱满的雨滴，如同被冻结在粘稠的琥珀之中，以肉眼可见的、近乎停滞的诡异速度，极其缓慢地向下“坠落”。原本连贯的雨线被拉长、扭曲，变成了一条条悬浮在半空、晶莹剔透的珠帘，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奇异的光晕。

风，也被隔绝在外。力场内一片诡异的静谧，只有力场外暴雨的喧嚣被扭曲成沉闷的背景音。

你的电脑、散落的稿纸、甚至你刚才慌乱中碰倒的半杯冷茶，都被这金色的球形力场稳稳地笼罩在内。稿纸的边缘在无形的“慢动作”气流中极其轻微地起伏，却一滴雨水也未曾沾上！

王也维持着单手按出的姿势，微微喘了口气。湿透的道袍紧贴着他清瘦的身形，勾勒出流畅而蕴藏着力量的肩背线条。雨水顺着他发梢、脸颊不断滑落，滴进领口。他扣着你手腕的那只手依旧没有松开，力道甚至更紧了些，仿佛怕你挣脱出去破坏了这脆弱的平衡。

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眉心那道褶皱更深了，浓重的黑眼圈像是晕开的墨迹。那双紧盯着力场的眼睛，瞳孔深处仿佛有金色的星轨在飞速流转、计算，消耗着巨大的心神。

“站着，别动。” 他侧过头，飞快地瞥了你一眼，声音带着明显的喘息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玩意…撑不了太久。”

你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扣着你手腕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这强行扭曲局部时空所带来的巨大负荷。他周身的气息都变得极其不稳定，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

你被他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此刻展现出的、带着毁灭性压迫感的力量彻底震慑住了，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被牢牢锚定的安全感。你只能瞪大眼睛，看着这如同神迹般的一幕——漫天狂暴的雨，在你头顶咫尺之处，被强行凝固、延缓，构成一道流动的、水晶般的屏障。

力场之内，时间缓流，纸张安然。

力场之外，暴雨如注，世界喧嚣。

而那个总说“麻烦”的男人，正站在两者之间，湿透的肩背挺直，为你撑起一片岌岌可危的晴空。

时间在缓慢与狂暴的诡异对峙中艰难爬行。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王也维持着那个单手按出的姿势，如同雕塑。他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细密的汗珠（或许是雨水？）混在一起，沿着紧绷的侧脸滑落。呼吸变得粗重而短促，胸膛微微起伏。那层笼罩着石桌的淡金色力场，光芒开始出现细微的、不稳定的闪烁，边缘的扭曲波纹也加剧了动荡。

“咳…” 他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咳，脸色又白了几分，扣着你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你心急如焚，却又不敢有丝毫动作，生怕增加他的负担。目光急切地扫视着周围，廊下！对，廊下是干的！只要能把东西搬到廊下！

“王道长！东西…东西搬到廊下就安全了！” 你尽量压低声音，语速飞快，生怕惊扰了他此刻全神贯注的维系。

王也像是被你的话点醒，紧盯着力场的眼眸微微一动，瞳孔深处那飞速流转的金色星轨似乎重新校准了方向。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收！” 他低喝一声，按出的左手五指猛地向内一收！

那层淡金色的球形力场瞬间向内坍缩、消失！被强行延缓的时空流速骤然恢复正常！

哗——！

停滞的雨滴如同被解除了束缚的弹珠，以更加狂暴的姿态狠狠砸落！目标直指下方暴露出来的电脑和稿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王也动了！

他扣着你手腕的那只手猛地发力，将你整个人往他身后一拽！同时，他收拢的左手快如闪电，五指张开，却不是攻击，而是朝着石桌方向凌空一抓、一引！

“搬！”

随着他一声短促的指令，一股无形却强大的牵引力瞬间笼罩了石桌上的所有物品——笔记本电脑、电源线、散乱的稿纸、甚至那半杯冷茶！它们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精准地攫取，瞬间脱离桌面，悬空而起，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稳稳当当地、悄无声息地“飞”过短短几米的距离，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干燥的廊下地面！稿纸甚至没有散开，还保持着叠放的顺序！

做完这一切，王也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猛地一晃。扣着你手腕的手也瞬间脱力松开。他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廊柱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雨水顺着发梢不断滴落。那双总是倦怠的眼睛此刻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整个人透出一种透支后的虚脱感。

“王也！” 你惊呼一声，顾不上自己也被淋得半湿，慌忙冲到他身边。雨水模糊了视线，你看到他湿透的道袍紧贴着胸膛急促地起伏，唇色都有些发白。“你怎么样？”

王也靠在廊柱上缓了几秒，才极其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神有些涣散，过了片刻才重新聚焦在你写满担忧的脸上。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惯常的、嫌麻烦的笑，却只牵动了一下苍白的唇角，显得异常疲惫。

“死不了…”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力气挤出来的，“就是…忒…麻烦…” 尾音消失在又一阵压抑的咳嗽里。

你看着他这副模样，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刚才那神乎其技的“乱金柝”和隔空搬运，显然对他消耗巨大。都是为了护住你的东西…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愧疚感汹涌而来，声音有些哽咽。

王也闭着眼，眉头紧锁，像是在努力平复翻腾的气血。听到你的话，他极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眼睛都没睁，只是有气无力地朝你摆了摆手，示意你闭嘴。

“少废话…” 他喘着气，声音断断续续，“伞…我屋里…门没锁…自己去拿…别…在这儿…碍眼…” 说完，他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头往后一仰，彻底靠死在冰冷的廊柱上，胸膛起伏，只剩下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湿透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沿着他苍白的脖颈滑入衣领。

雨水在廊前织成密集的水帘，哗哗作响。你看着他苍白疲惫的侧脸，那句“碍眼”像根小刺，扎得心口又酸又疼。你知道，这不过是他掩饰关心的另一种方式，一种更别扭、更疲惫的方式。

你咬了下唇，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冲进雨幕，朝着他指过的、庭院角落那间简朴小屋跑去。雨水瞬间将你浇得更透，寒意刺骨，却比不上心里翻涌的复杂情绪——是后怕，是愧疚，更是汹涌的、难以言喻的心疼。

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线香、旧书卷和清爽皂角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子很小，陈设简单得近乎空旷。一张硬板床，一张旧书桌，一个掉了漆的木柜。唯一显眼的，是靠在门后墙角的一把…大黑伞。

伞骨粗壮，伞面是厚实的防水黑布，看起来极其笨重结实，与王也平时那万事嫌麻烦的懒散气质格格不入。

你拿起那把沉甸甸的伞，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方才扣住你手腕时的微凉和力道。撑开伞，巨大的伞面稳稳地隔开了倾盆大雨。你快步跑回廊下。

王也依旧靠着廊柱，闭着眼，似乎已经疲惫得睡了过去。雨水沿着廊檐滴落，溅湿了他裤脚和布鞋。

你轻轻走到他身边，将巨大的伞面小心翼翼地、尽量多地倾斜过去，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大半个身体，只留自己半边肩膀露在伞外，承受着斜飘进来的雨丝。

伞下的空间顿时变得安静而干燥，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和湿冷。只能听到他绵长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还有雨水敲打在厚重伞布上发出的闷响。

你静静地站着，撑着伞，像一尊沉默的守护者。看着他在伞下沉睡（或许是昏睡）的、苍白的脸，湿透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那浓重的黑眼圈在阴影下愈发明显。一种奇异的、带着酸涩的暖流在心底蔓延开。

雨还在下，气势磅礴。

廊下却撑开了一方小小的、笨拙的晴空。

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