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后的武当后山,空气清冽得像是被冰镇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反射着天光,草木吸饱了水分,绿得发亮。然而,这洗刷天地的清新,却半点吹不进你沉滞的胸腔。
设计稿是保住了,安静地躺在干燥的廊下。可新的催命符,比暴雨更不讲道理,直接砸在了手机屏幕上。
“小林!马上!立刻!给我上线!客户爸爸亲自盯着!三维场景渲染出错了!光影透视全崩了!还有角色动作捕捉穿模!整个场景都在掉帧卡成PPT!今天下午三点前必须解决!搞不定这单就黄了!奖金全泡汤!听见没?!”
项目经理的咆哮隔着听筒都震得你耳膜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你本就被连日加班和刚才惊魂一幕抽干了力气的神经里。眼前发黑,胃部熟悉的、尖锐的绞痛再次翻涌上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
三维渲染出错…动作捕捉穿模…掉帧卡顿…下午三点…
这几个词在你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炸开一片绝望的白光。那庞大的三维场景文件,复杂的骨骼绑定,数以万计的面数和光影计算…别说修复,光是重新打开那个庞然大物,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时间和算力。而你的笔记本…在刚才的暴雨抢救中虽然没湿透,但风扇狂转的噪音和外壳微微发烫的温度,都昭示着它早已不堪重负。
时间…时间像流沙,飞速从指缝中溜走。下午三点…怎么可能?
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僵硬了。连日来的高压、疲惫、惊吓,还有此刻这看似无法逾越的绝境,终于彻底压垮了最后一根弦。
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坐回石凳上的。冰冷的石面透过湿透的裤料传来刺骨的寒意,但你感觉不到。视线死死盯着廊下那台无辜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是黑的,倒映着你此刻惨白失魂的脸。
然后,毫无预兆地,眼泪就冲了出来。
不是啜泣,不是呜咽。是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崩溃。大颗大颗的泪珠汹涌地滚落,砸在沾着雨水泥点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堵着硬块,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你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试图阻止这丢脸的失控,却只是让身体抖得更厉害。
委屈、恐惧、巨大的压力、对未来的茫然、还有对那个在暴雨中耗尽力气、此刻靠在廊柱上无声无息的身影的担忧…所有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你像只被逼到绝境、走投无路的小兽,只能蜷缩起来,用无声的眼泪冲刷着无处可逃的绝望。
王也靠在冰冷的廊柱上,闭着眼,沉重的喘息还未完全平复。湿透的道袍贴在身上,寒意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刚才那场“乱金柝”加隔空搬运的消耗远超预期,经脉里空乏的刺痛和识海深处针扎般的疲惫感还在持续不断地提醒他代价的沉重。
他需要静。需要像一截枯木一样,沉入最深沉的调息,去安抚体内翻腾紊乱的炁。
然而,那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却像细密的冰针,穿透了他试图构筑的宁静屏障,顽固地钻进耳朵里。
起初只是细微的、带着颤抖的呼吸声,像受伤的小动物在寒风中呜咽。紧接着,是极力压抑却徒劳无功的、喉咙被堵住的哽咽。最后,是那无法掩饰的、肩膀剧烈耸动的轮廓,透过他紧闭的眼睑,模糊地投射在昏暗的意识里。
麻烦。真是…天大的麻烦。
王也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紧,一道深深的褶皱刻在苍白的皮肤上。他不想管。他现在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耗费心神。外面那个麻烦精的麻烦,比这山里的暴雨更让人头疼。哭?哭能解决问题?哭能把那该死的电脑修好?哭能变出奖金?
幼稚。脆弱。麻烦。
他在心里不耐地下了结论。身体依旧靠在柱子上,像生了根。外面的哭声时断时续,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的无助和绝望,固执地撕扯着他极力想要维持的、隔绝外物的疲惫壁垒。
“……”
一声极其低哑的叹息,轻得如同呓语,几乎淹没在檐角滴落的雨水中。
王也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万般不情愿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浓密的睫毛下,那双总是半阖着、显得懒散倦怠的眼眸,此刻盛满了透支后的空茫和一丝被强行唤醒的烦躁。视线有些模糊地聚焦,落在几步之外那个蜷缩在石凳上、肩膀剧烈颤抖的背影上。
湿透的头发黏在她苍白的颈侧,单薄的背影在宽大的石凳上显得格外渺小无助。那压抑的抽泣声,像钝刀子割在他此刻异常敏感的神经上。
真吵。吵得他心烦意乱,连调息都进行不下去。
麻烦精。哭起来更麻烦。
王也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喉咙里翻涌的干涩和疲惫带来的恶心感。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站直了身体,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湿透的道袍下摆沉重地坠着。他扶着冰冷的廊柱,借力稳住还有些虚浮的脚步,然后,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那个哭泣的背影走去。
布鞋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在你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安慰,没有询问。他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湿透的、散发着冷意的石像。巨大的疲惫感如同实质的潮水包裹着他,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
你沉浸在自己的崩溃里,对身后的靠近毫无所觉,肩膀依旧控制不住地耸动。
王也的目光越过你颤抖的肩头,落在了廊下那台安静躺着的笔记本电脑上。黑色的机身,像一块沉默的墓碑。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只骨节分明、此刻也显得有些苍白无力的手,指尖微不可查地萦绕起一丝极其黯淡、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淡金色流光。
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强弩之末的迟滞感。指尖的微光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地跳跃着,艰难地延伸向那台电脑。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空间扭曲的波动。只有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精密仪器内部齿轮咬合的、几不可闻的“嗡”鸣。那微光如同最纤细的探针,无声无息地没入了笔记本电脑冰冷的机身内部。
王也闭上了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近乎透明。他维持着这个抬手的姿势,像一个信号极差的基站,艰难地维系着那一缕微弱却精准的“连接”。额角有细密的冷汗渗出,混着未干的雨水,沿着紧绷的太阳穴滑落。
时间在压抑的抽泣声和他沉默的维系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你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眼泪流干了,只剩下眼眶干涩的刺痛和胸腔里沉甸甸的麻木。那股汹涌的绝望发泄出去一些,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茫然。下午三点…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铡刀。
你吸了吸鼻子,用冰冷的手背胡乱抹掉脸上狼狈的泪痕,强迫自己冷静。哭没用,一点用都没有。就算死,也得死在电脑前。你撑着冰凉的石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走向廊下那台电脑。
蹲下身,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亮起,熟悉的操作系统界面出现。你点开那个让你深恶痛绝的三维设计软件图标,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平静,等待着那预料之中的崩溃画面加载——
软件界面弹出。
预想中惨烈的穿模、扭曲的光影、卡顿的界面…并没有出现。
屏幕上的三维场景,加载得异常…流畅。
你愣住了,下意识地揉了揉干涩发痛的眼睛。
不是幻觉。
那个庞大复杂的场景文件,此刻正安静地呈现在屏幕上。光影柔和自然,透视精准无误。你颤抖着鼠标,小心翼翼地拖动视角。画面平滑得如同丝绸,没有一丝卡顿。你放大,再放大,聚焦到之前被疯狂投诉的角色动作捕捉部位——骨骼绑定完好,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任何诡异的肢体穿透或扭曲变形。渲染精度…甚至比之前你自己做的时候还要高,材质质感细腻得如同真实。
这…怎么可能?
你呆坐在廊下冰凉的地面上,大脑一片空白。像被一个巨大的馅饼砸中,砸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难道是…系统自动修复了?还是…刚才暴雨导致死机,反而歪打正着重置了什么?
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你下意识地回头,想寻找那个湿透的身影。
廊柱下,空空如也。
王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只有廊柱上被雨水打湿的深色痕迹,和他刚才靠坐时留下的一小片水渍,证明他曾经在那里停留过。
你扶着廊柱站起身,双腿还有些发软,茫然地环顾着寂静的小院。雨已经停了,只有檐角偶尔滴落的水珠,敲打着石板,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目光扫过自己刚才崩溃的石凳,扫过空无一人的庭院,最后,定格在庭院角落那间简朴小屋紧闭的木门上。
是他吗?刚才那沉默的靠近…那指尖微弱的光芒…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的脑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血液奔涌着冲上脸颊和耳根。刚才的绝望、委屈,瞬间被一种更汹涌、更复杂的情绪淹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是绝处逢生的狂喜,是铺天盖地的羞愧,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悸动。
他明明…明明累成那样了…明明连站都站不稳了…
你像个游魂一样,脚步虚浮地走到他那间小屋门口。木门紧闭着,里面悄无声息。你抬起手,指尖在距离门板几厘米的地方停顿住,终究没有勇气敲下去。
他需要休息。他耗尽了力气。
你默默地退开几步,背靠着院墙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那台奇迹般“自我修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映着那个完美得不像真实的三维场景。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下午三点的死线警报,在完美呈现的稿件面前,失去了所有威慑力。你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心口像是塞满了湿透的棉花,沉甸甸的,又闷又涩。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紧闭的木门,终于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
你猛地抬起头。
王也扶着门框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灰色旧道袍,头发似乎随意擦过,依旧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脸色依旧苍白,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晕开的墨,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彻底掏空后的、深沉的疲惫感。走路的步子很慢,很轻,仿佛踩在棉花上。
他像是没看见坐在墙角的你,径直朝着他心爱的廊下长凳走去。走到一半,脚步顿住,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双没什么焦距的、带着浓重倦意的眼睛,终于落在了你身上。
你抱着电脑,仰头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眼眶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
王也的目光在你泛红的眼圈和被电脑硌出印子的手臂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极其自然地移开,落在了你怀里的电脑屏幕上。那上面,正是那个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场景图。
他极其轻微地扯了下嘴角,那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惫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哭完了?” 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每一个音节都透着力竭后的虚弱,“哭能…解决问题?” 语气平淡,却像根小刺,精准地扎在你刚平复的心尖上。
你被他噎得说不出话,羞愧感再次涌上脸颊。
王也似乎连站着的力气都快要耗尽,他不再看你,转过身,继续一步一挪地朝着长凳走去。就在他快要走到时,一句轻飘飘的话,随着他缓慢的步伐,断断续续地、有气无力地飘了过来,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种理所当然的嫌弃:
“下次…再崩…自己…重启…别…嚎…吵死了…”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艰巨任务,整个人软软地倒在了那张硬邦邦的长条木凳上,连调整姿势都懒得,就那么面朝里蜷缩起来,用宽大的道袍袖子盖住了自己的头脸,彻底隔绝了外界。
很快,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就从那团灰色的布料下传了出来。他真的累坏了。
你抱着电脑,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墙角,看着他蜷缩在长凳上、仿佛瞬间陷入沉睡的背影。那句嫌弃的“吵死了”还在耳边回荡,和屏幕上那完美得如同神迹的设计稿形成荒诞又无比真实的对比。
眼泪终于再次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无声地滑落,砸在电脑冰冷的金属外壳上。
这次,不是因为绝望。
是因为那个怕麻烦到极点的人,用最沉默的方式,为你承担了最麻烦的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