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轻飘飘的“吵死了”，像片羽毛，落在你被泪水浸透的心湖上，激起的涟漪却是沉甸甸的、带着滚烫温度的回响。你抱着那台奇迹般完好的电脑，坐在冰冷的墙角，看着他蜷缩在硬木长凳上、用袖子蒙着头、呼吸深沉的背影。夕阳的金辉穿过湿漉漉的枝叶缝隙，在他灰色的旧道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山风带来草木复苏的气息，也带来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他的、混合着线香与疲惫的微凉味道。
时间失去了刻度。直到天边最后一抹余晖被深蓝的夜幕吞噬，小院彻底陷入寂静。檐角水珠滴落石板的声音，清脆而孤独。王也的呼吸依旧平稳悠长，仿佛要睡到地老天荒。
你抱着电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双腿因久坐而麻木僵硬。轻手轻脚地走回石桌旁，将电脑放下。屏幕幽幽的蓝光映亮一小片桌面，那个完美得不像话的三维场景图无声地彰显着某种超乎常理的力量。你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入肺腑，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工作还没完，最后的渲染输出、打包上传…甲方爸爸还在云端虎视眈眈。
指尖重新落在键盘上，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视线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廊下那个沉睡的身影。他换上的灰色道袍在夜色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袖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终于，最后一步完成。文件成功上传的提示框弹出，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你长长吁出一口气，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胃部的空虚感伴随着强烈的疲惫再次袭来，提醒着你这一天惊心动魄的消耗。
你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准备收拾东西回借宿的厢房。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王也——他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
就在你拿起背包，转身欲走的瞬间——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突兀地从廊下那团灰色的阴影里传来。
那声音很低，像是被强行捂在喉咙深处，带着一种撕扯般的痛苦。不是睡梦中的呓语，也不是寻常的呛咳。它短促，破碎，每一声都仿佛耗尽了力气，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虚弱感。
你脚步猛地顿住，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廊下的身影在咳嗽声中微微弓起，盖着头的袖子滑落了些，露出凌乱黑发下苍白的一小片侧脸轮廓。他似乎在极力忍耐，身体因压抑而微微颤抖。
“王也？” 你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
咳嗽声戛然而止。
长凳上的身影僵硬了一瞬。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浓重的疲惫感坐起身。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齿轮。他没有回头看你，只是抬起手，用宽大的道袍袖子极其随意地、用力地抹了一下嘴。
月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就在他放下袖子的刹那，借着那微弱的光线，你清晰地看到——
一抹刺目的、尚未完全抹净的暗红痕迹，赫然印在他苍白的唇角！
那一抹红，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你的视网膜上，瞬间烧断了你脑子里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什么距离感，什么怕麻烦，什么不敢打扰，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流血了？！” 你失声惊呼，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尖锐和恐慌，几步就冲到了廊下。
王也似乎被你突然的靠近和拔高的声音惊扰，眉头紧紧拧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猛地侧过身，避开你伸过去想扶他的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和烦躁。
“啧！” 他极其不耐地咂舌，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干涩，像砂砾摩擦，“大惊小怪什么…呛、呛着了而已。” 他试图用惯常的、嫌麻烦的语气掩饰，但那尾音里抑制不住的、细微的颤抖和气息不稳，彻底出卖了他。
你才不信！那颜色，那压抑的咳嗽声，还有他此刻苍白的脸色和深重的黑眼圈…一切都指向一个可怕的事实！暴雨中的“乱金柝”，刚才电脑的“自我修复”…那些神乎其技的力量，绝非没有代价！
“你骗人！” 你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不管不顾地抓住他试图再次抬起抹嘴的手臂。他的手臂隔着道袍布料，能清晰地感觉到肌肉的僵硬和微微的颤抖，温度也异常的低。“是不是…是不是因为帮我…刚才…还有下午…电脑…” 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你。
王也的手臂被你抓住，身体猛地一僵。他转过头，那双总是半阖着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在昏暗的光线下直直地看向你。眼神里没有往日的懒散或嫌弃，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疲惫和冰冷，如同寒潭深处的暗流。
“放手。”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落。
你被他眼神里的冷意冻得一哆嗦，手指下意识地松开了些力道。
就在这瞬间，王也猛地抽回手臂，力道之大让你踉跄了一下。他似乎想立刻站起来离开，但身体刚离开长凳，脚下就是一个明显的虚浮趔趄。他不得不立刻伸手扶住旁边的廊柱，才勉强稳住身形。这个小小的动作似乎又牵动了什么，他眉头痛苦地蹙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强行将那翻涌上来的腥甜咽了回去，脸色在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
你看着他强撑的虚弱，心疼和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勒得你几乎窒息。“王也！你别硬撑！到底怎么回事？伤到哪里了？要不要找大夫？我去叫李师傅…” 你急得团团转，语无伦次。
“闭嘴！” 王也低吼一声，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他扶着廊柱，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似乎连维持站立的姿势都异常艰难。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冰冷的警告更甚，几乎带着一种驱逐的意味。
“我没事。”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回你屋去。别在这儿…碍事。”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其生硬，带着一种刻意划清界限的疏离。
说完，他不再看你，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扶着廊柱，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朝着庭院角落他那间小屋挪去。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孤绝。
你僵立在原地，看着他艰难移动的背影，那句冰冷的“碍事”像无数根冰针扎进心里。委屈、担忧、恐惧、还有被拒之门外的无措，交织在一起，堵在喉咙口，憋得你眼眶发酸。
不行！不能就这样！
一股前所未有的固执涌了上来。你咬紧下唇，没有听从他的话离开，而是像道影子一样，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无声地、固执地跟在他身后。
王也似乎察觉到了你的跟随，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呵斥。他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扶着廊柱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步伐也变得更加沉重缓慢。短短十几米的距离，他走了很久，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终于，他挪到了小屋门口。他掏出钥匙（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摸索着插进锁孔，转动。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被他推开一条缝。
就在他侧身准备闪进去的瞬间，意外发生了！
他扶着门框的手似乎脱力般滑了一下，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微倾，撞在了半开的门板上！门板被撞得向后荡开，撞到了屋内靠墙放着的一个小矮柜！
“哐当！”
一声不算响亮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矮柜上一个原本放在边缘的、小小的、深棕色的陶瓷药瓶，被门板撞得摇晃了几下，重心不稳，直直地从柜子上跌落下来！
王也脸色骤变，下意识地伸手去捞，却因为身体的迟滞和虚弱慢了半拍！
药瓶擦着他的指尖，摔在了门口冰冷的青石板上！
“啪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深棕色的陶瓷碎片四溅开来，几颗圆溜溜的、龙眼核大小的、通体漆黑、散发着浓郁苦涩药香的丹丸，从碎裂的瓶身里滚落出来，散落在石板上和门槛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王也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甚至透着一丝…被撞破秘密的狼狈和恼怒。他死死盯着地上滚落的药丸和碎片，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而你，站在几步之外，目光同样凝固在地上那些漆黑的药丸上。浓郁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钻进鼻腔，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所有的猜测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冰冷的证实。
他不是“呛着了”。
他在吃药。
他在瞒着你，独自承受着某种严重的反噬或内伤。
一股巨大的寒意，比深秋的夜露更刺骨，瞬间从脚底蔓延到头顶。你看着王也僵硬的背影，看着地上碎裂的药瓶和散落的药丸，看着他苍白的侧脸上那抹尚未擦净的暗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王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底的乌青浓重得如同淤伤。他看向你，那双总是带着倦怠或慵懒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恼怒，有被窥探的冰冷，还有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深潭底部涌动的暗流。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眼睛，无声地、沉沉地看着你。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只有地上那几颗漆黑的药丸，在清冷的月光下，折射出幽幽的、令人心悸的光泽。
小院死寂。
只有山风穿过枝叶的呜咽，像一声悠长的、无言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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