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句冰冷的“碍事”还像冰锥一样悬在心上，刺得生疼。你僵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听着门内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声，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你的神经。每一次咳嗽都仿佛带着血腥气，穿透薄薄的门板，砸在你耳膜上。

不能走。绝对不能走。

你死死咬住下唇，尝到铁锈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漆黑药丸和碎裂的瓷片。药香浓烈而苦涩。王也刚才那摇摇欲坠的样子…他需要药！需要帮助！可他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怎么办？

目光焦急地在寂静的小院里逡巡。廊下？石桌？庭院角落？都没有！你像只没头苍蝇，急得手心冒汗。突然，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闪过——很久前，似乎听李师傅随口提过一句，王也道长清修静心，常去后山寒潭边打坐…

寒潭！

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你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拔腿就朝着庭院后方、通往更幽深山林的碎石小径冲去！顾不上夜路崎岖，顾不上枝叶抽打在脸上，你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必须找到他！

冰冷的山风裹挟着深重的湿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越往里走，空气越冷，水声也渐渐清晰。穿过一片茂密的、挂着露水的冷杉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汪深碧色的潭水，静静地躺在群山环抱之中。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墨蓝色的天穹和几颗疏朗的寒星。潭边怪石嶙峋，覆盖着厚厚的、湿滑的青苔。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一种万年不化的、深入骨髓的寒凉。

就在靠近水边一块巨大的、被月光照亮的灰白色岩石旁，你看到了那个身影。

王也背对着你，坐在冰冷的岩石上。他依旧穿着那身灰色的旧道袍，身形在巨大的岩石和空旷的寒潭背景下，显得异常单薄和渺小。他微微佝偻着背，头低垂着，双手似乎无力地撑在身侧的岩石上。月光清冷地洒落，勾勒出他清瘦而僵硬的轮廓，像一尊被遗忘在寒潭边的、失去生气的石像。

没有咳嗽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连水声都仿佛被冻结了。

“王也！” 你心胆俱裂，声音带着哭腔，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脚下一滑，差点摔在湿滑的青苔上。

听到你的声音，岩石上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侧过头。

月光照亮了他的脸。

只是一眼，你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惨白。那不是寻常的苍白，而是一种失去了所有血色的、近乎死寂的灰白。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衬得颧骨更加嶙峋突出。浓重的、如同淤血凝结般的乌黑眼圈，几乎覆盖了他整个下眼睑，在惨白的脸上触目惊心。那双总是半阖着的、带着慵懒或倦怠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瞳孔却涣散无神，蒙着一层灰败的雾霭。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唇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暗红的血痕。

他看向你，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焦距，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又像是穿透了你，望向某个虚无的深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冰冷，只有一种被彻底耗空后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死寂。

“王也…” 你声音发颤，小心翼翼地靠近，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跳的心脏上。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寒潭冰冷的水汽，钻进你的鼻腔，带来一阵眩晕。

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却只发出一声破碎的气音。下一秒，他撑在岩石上的手臂猛地一软，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不受控制地向后软倒！

“小心！” 你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上去，在他身体完全栽进冰冷刺骨的潭水前，险险地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

好冷！

他的身体冰冷僵硬得不像活人，隔着道袍都能感受到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像抱着一块刚从寒潭深处捞出来的石头。重量沉沉地压在你臂弯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毫无生机的虚软。你甚至感觉不到他胸腔的起伏。

“王也！王也！你醒醒！别睡！” 你抱着他冰冷的身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潭水将你淹没。怎么办？怎么办？！他快死了！

慌乱中，你的手无意识地碰到他垂落的手。那只手同样冰冷僵硬。就在你绝望地想要把他拖离水边时，指尖触碰到的冰冷皮肤下，似乎…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脉搏！

尽管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但确实存在！

一股绝处逢生的力量猛地注入四肢百骸！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你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半拖半抱地将他从冰冷的岩石上弄下来。他的身体沉重而僵硬，每一次挪动都异常艰难。你将他安置在潭边一块相对干燥、远离水汽的平坦石面上，让他靠着一块凸起的岩石。

他依旧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脸色灰败。

怎么办？药！对！药！你猛地想起那些散落在小屋门口的药丸！可回去拿根本来不及！而且…他这个样子，怎么吃药？

你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唇，急得团团转。目光扫过他冰冷僵硬的身体，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念头，伴随着强烈的求生欲，猛地冲进脑海——用你的体温！至少让他暖和一点！

这个念头让你脸颊瞬间滚烫，羞耻感和巨大的恐慌交织在一起。可看着他灰败的脸，那点羞耻瞬间被更强烈的恐惧压了下去。

不管了！

你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带着豁出去的决绝，跪坐在他身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解开他道袍外面系着的布带。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冷僵硬的胸膛，那毫无生气的触感让你心头又是一阵刺痛。你咬咬牙，动作尽量轻柔却迅速地褪下他冰冷湿重的外袍，露出里面同样单薄、同样被寒气浸透的中衣。

中衣的领口微敞，露出一小片同样苍白的锁骨和颈侧皮肤。

你的指尖都在发抖。目光不敢在他脸上停留，只能死死盯着他冰冷的胸口。然后，你闭上眼，心一横，张开双臂，带着自己全部的体温和颤抖，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贴了上去！

隔着薄薄的中衣，你紧紧抱住了他冰冷僵硬的胸膛和腰背，将自己的脸颊也贴在他冰冷的颈侧。

好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侵袭而来，激得你浑身一颤，牙齿都开始打战。他的身体像一块巨大的冰，贪婪地吸食着你身上每一丝热气。

但你死死咬着牙，没有退缩，反而更用力地抱紧他，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焐热这块寒冰。脸颊贴着他冰冷的颈侧皮肤，你甚至能感觉到他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脉搏，像一条随时会断掉的细线，在你脸颊下微弱地跳动。

“王也…别睡…求求你…别睡…” 你贴着他的颈侧，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哀求，一遍遍地低语，呼出的热气喷在他冰冷的皮肤上，转瞬即逝，“撑住…你一定要撑住…药…我带你回去吃药…”

时间在冰冷的绝望中缓慢流淌。你的体温被迅速消耗，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寒意从被他吸走的地方蔓延开，冻得你手脚冰凉麻木。可你不敢松手，只是更紧地抱着他，仿佛只要抱得够紧，就能留住他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你感觉自己快要被冻僵的时候。

怀中冰冷僵硬的身体，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你猛地睁开眼！

王也依旧双目紧闭，但眉心那深刻的褶皱，似乎微微地、极其艰难地蹙紧了一下。紧接着，你脸颊贴着的、他颈侧的皮肤下，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脉搏，似乎…稍微…有力了一点？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那种濒临断绝的游丝感！

他灰败的脸上，那层死寂的灰白，似乎也极其极其细微地褪去了一点点，虽然依旧苍白得吓人，却不再是毫无生气的灰。

更让你心头狂跳的是。

一只冰冷僵硬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感，艰难地抬了起来。

那只骨节分明、苍白无力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摸索，轻轻覆在了你紧紧环抱着他腰背的手臂上。

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没有推开。

只是轻轻地、虚弱地…搭在了那里。

像一片飘落的、冰冷的叶子，带着无声的、沉重的份量。

你浑身一僵，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思维，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月光无声地流淌在寒潭幽寂的水面上，也流淌在他苍白虚弱的脸上，和你写满震惊、狂喜与泪痕的脸颊上。潭水倒映着相拥的身影，凝固成一个沉默而惊心动魄的画面。

寒潭无声，只有你擂鼓般的心跳，和他指尖那微弱却真实的冰冷触感，清晰地烙印在彼此相贴的皮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