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城营那扇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将一年零三个月的阴冷、潮湿和铁锈味彻底隔绝。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武松微微眯起了那双依旧锐利如鹰的眼。
自由的气息涌入肺腑,带着市井的喧嚣、食物的香气,还有……一种陌生又蓬勃的生气。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那二十脊杖留下的疤痕在厚实的肌肉下早已愈合,只余下筋骨里磨砺出的更深沉的硬朗。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裤,是哥哥托人送进来的,穿在身上有些紧绷,却干净清爽。
他抬眼望去。紫石街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但树下,已不再是那个孤零零的炊饼摊。
一座簇新的铺面豁然闯入眼帘——青砖黛瓦,飞檐翘角,黑漆匾额上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武记食铺”。门前人流如织,喧嚣鼎沸,诱人的食物香气混合着蒸腾的热气,隔着半条街都能闻到。穿着统一干净围裙的伙计们手脚麻利地招呼着客人,托盘上垒得高高的,不再是单调的炊饼,而是各色形状、热气腾腾的点心,还有捧着粗瓷碗、吸溜着汤水的食客。
武松愣住了。他设想过哥哥的生意会好,但绝没想过会是这般……气象。这铺面,这排场,比他离开时县里最大的酒楼也不遑多让!
就在他怔忡之际,一个熟悉又带着急切的声音穿透喧嚣传来:
“松儿!”
武大郎从食铺门口挤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他面前。一年多的牢狱之灾似乎并未在武松身上刻下太多颓唐,反倒是武大郎,变化更大。他依旧不高,但身形不再佝偻,穿着合体的细布长衫,脸上带着风霜却更显沉稳,眼神明亮锐利,透着一种武松从未见过的、属于当家人的自信和精明。他一把抓住武松的胳膊,上下打量着,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好!好!总算……总算把你盼出来了!结实了!就是瘦了点……”
“哥!”武松喉头也有些发哽,反手用力握住兄长的手。那双手,依旧粗糙有力,却不再是单纯的揉面力道,仿佛沉淀了更多东西。“这铺子……”他抬了抬下巴,眼中满是惊异。
“哈哈!”武大郎脸上露出由衷的自豪,用力拍了拍弟弟结实的臂膀,“走!回家!哥慢慢跟你说!金莲……你嫂子,还有二狗他们,都在后头盼着你呢!”
“嫂子?”武松下意识地重复,脑海中浮现出潘金莲那张曾经带着幽怨和一丝隐秘企图的美丽脸庞。他跟着兄长穿过食铺前厅。里面空间开阔,整齐摆放着十几张桌椅,几乎座无虚席。伙计们端着托盘穿梭其间,托盘上除了各色馅料饱满、香气扑鼻的“武大郎秘制馅饼”,还有小巧玲珑的蒸饺、金黄酥脆的炸糕、热气腾腾的肉羹汤……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食客们显然都认识这位东家,纷纷热情地打招呼:“武掌柜!”“大郎,这位就是打虎的武都头吧?好一条汉子!”“恭喜武都头出来啊!”
武大郎笑容满面地一一拱手回礼,应对得体,俨然已是这紫石街响当当的人物。武松默默跟在后面,看着哥哥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心中感慨万千。那个挑着担子沿街叫卖、唯唯诺诺的兄长,真的脱胎换骨了。
穿过前厅,后面是个不小的天井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角堆着整齐的柴垛,另一角是水井和清洗食材的石槽。再往后,才是住家的几间屋子。
刚进天井,一个穿着藕荷色细布衣裙的身影就掀帘从厨房快步走了出来。她手里还拿着个盛着热水的铜盆,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脸颊因灶火的热气而微微泛红。
正是潘金莲。
武松的脚步猛地一顿。
眼前的女子,依旧美丽,甚至更甚往昔。但那份美,不再是依附于脂粉的、带着钩子的妩媚,而是如同洗练过的璞玉,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沉静而坚韧的光泽。她挽着简单的发髻,几缕碎发垂在颈边,眉眼间不见了往日的幽怨和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专注和一种……当家主母的从容。那身合体的衣裙,衬得她身段窈窕,却毫无轻浮之感,只有一种干净利落的干练。
她看到武松,脚步也顿住了。目光相接的瞬间,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曾经的闪躲、羞怯或那种隐秘的灼热,只有平静的、带着一丝温和笑意的坦然。她将铜盆递给旁边一个机灵的小伙计(二狗已经升任前厅管事了),迎上前几步,对着武松盈盈一拜,声音清亮,带着恰到好处的亲近和尊重:
“叔叔回来了。一路辛苦。快进屋歇息,热水和饭菜都备好了。” 语气自然,落落大方,仿佛迎接一个寻常归家的家人,再无半分昔日的局促与暧昧。
武松心头剧震!
这……这还是他记忆中那个倚窗垂泪、对王婆抱怨命运、甚至可能对西门庆暗送秋波的嫂嫂吗?眼前的潘金莲,眼神清澈,举止得体,周身散发着一股独立自持的气场,与那个被命运拨弄、依附于他人的柔弱女子判若两人!
他下意识地抱拳还礼,声音竟有些干涩:“有……有劳嫂嫂。”
“自家人,不必客气。”潘金莲微微一笑,那笑容坦荡而温暖,随即转向武大郎,“大郎,你先陪叔叔去屋里梳洗,我去看看灶上的汤。” 说完,便转身利落地走向厨房,裙裾摆动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清爽劲儿。
武松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又转头看向身边的兄长,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探寻。这一年的变化,翻天覆地,远超他的想象!哥哥成了“武掌柜”,食铺开得红红火火,而那个曾经让他充满警惕的嫂嫂……竟变得如此……不同!
武大郎将弟弟的震惊尽收眼底,心中了然。他揽住武松的肩膀,用力捏了捏,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豁达和欣慰:
“松儿,这一年多……发生了很多事。走,进屋,哥跟你好好唠唠。你嫂子她……” 他顿了顿,望向厨房的方向,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却无比真挚的温情,“她,不再是过去的金莲了。这个家,是我们仨,一起撑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