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跟着兄长走进收拾得窗明几净的堂屋。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碟清爽的小菜和一壶温热的米酒。窗台上,一盆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正艳。
他坐下,端起哥哥递来的粗瓷碗,温热的米酒滑入喉咙,驱散了一丝牢狱带来的阴寒。他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目光沉稳的兄长,听着前厅隐约传来的、属于“武记食铺”的鼎沸人声,再想到厨房里那个脱胎换骨的嫂嫂……
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感觉包裹着他。景阳冈的虎啸、狮子楼的刀光、牢狱的阴冷……仿佛都成了隔世的梦魇。而眼前这个热气腾腾、充满生机、家人同心协力的“家”,才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他放下碗,看着武大郎,那双曾看透生死、燃尽怒火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好奇,还有一丝对未知未来的隐隐期待。
“哥,”武松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劫后余生者对家园最深的探寻,“跟我说说吧。这一年多……家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他要知道,是什么力量,让懦弱的兄长挺直了脊梁,让幽怨的嫂嫂洗尽了铅华,让这个曾经风雨飘摇的家,筑起了如此坚实的根基。他要知道,这条被他们兄弟(或许还有那个不一样的嫂嫂)硬生生劈开的生路,究竟通向何方。
堂屋里的米酒温在粗陶壶里,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武大郎给弟弟又斟满一碗,看着武松那张饱经风霜却依旧棱角分明的脸,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又带着劫后余生的欣慰。
“松儿,”武大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一年多,外面看着铺子红火,家里太平,可关起门来,哪一天不是咬着牙在过?”
他拿起一个还带着炉火余温的馅饼,递给武松:“尝尝,这是铺子里卖得最好的‘三鲜馅’。”
武松接过,咬了一口。面皮暄软劲道,馅料鲜美多汁,虾仁、猪肉、香菇丁混合着独特的咸香汁水在口中爆开,确实比他记忆中单调的白面炊饼强了百倍。但这味道背后,显然藏着故事。
“铺子怎么开起来的?”武松咽下口中的食物,直指核心,“我记得我进去前,哥还在街口摆摊。”
武大郎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辛酸,也有自豪:“你被收押,金莲也病着,家里断了进项,还要上下打点疏通关系……最难的时候,连抓药的钱都凑不齐。”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是陈县令赏的那五十两雪花银,救了急,也成了翻身的本钱。”
“我躺在牢里,外面的事一概不知……”武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你嫂子,硬是撑着病体,把那五十两银子交到我手上。”武大郎的视线投向厨房的方向,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感慨,“她说,‘大郎,这银子是拿命换来的,不能糟蹋了。松儿在牢里要钱打点,我的药也不能停,家里要吃饭。剩下的,你看着办,是守着等死,还是搏一条活路出来。’”
武松握着碗的手紧了紧。他难以想象,那个曾经只会在窗前顾影自怜的嫂嫂,在经历生死大劫后,竟能说出如此有分量的话。
“我看着那银子,看着你嫂子那眼神……”武大郎深吸一口气,“我知道,再不能像从前那样窝囊了。光靠摆摊,累死也挣不出这份家业,更护不住你们。陈县令虽刚正,但人情世故不能不懂,你在牢里要打点,家里要开销,处处都是窟窿。那点赏银,坐吃山空,转眼就没了。”
“所以,哥就盘了铺面?”武松环顾这宽敞的堂屋和前厅隐约传来的喧闹。
“不止。”武大郎眼中闪过一丝属于商人的精光,“光卖炊饼,客源有限,利润也薄。我琢磨着,阳谷县来往商客多,南来北往的,口味杂。单卖一种东西,抗风险太差。我就拿剩下的银子,租下了这间临街的铺面,又招了两个老实肯干的伙计,一个就是二狗,现在管着前头呢。”
“可光卖炊饼,撑不起这么大铺面吧?”武松敏锐地问。
“当然不止炊饼。”武大郎来了精神,“我让你嫂子把她在大户人家时学过的点心方子都写出来,又根据咱本地的口味和能买到的食材,一点点试。虾仁贵,就少放点,配着猪肉提鲜;新鲜菜蔬时令短,就想办法用酱料腌渍延长风味;面点怕单调,就琢磨蒸、炸、煎、烤不同的做法。早起熬骨头汤底做肉羹,午间蒸笼屉里是各色馅料的包子饺子,下午再炸些金黄酥脆的油糕、麻团……让客人从早到晚,都有东西吃,还吃不腻。”
武松听得入神。哥哥口中这些“琢磨”、“试”、“想办法”,背后是怎样的殚精竭虑?这不再是那个只会低头揉面的武大郎了。
“最难的是开头。”武大郎叹了口气,“铺子刚开张那会儿,没什么名气,一天下来挣的钱,还不够付伙计工钱和房租。加上要打点牢里,给你嫂子抓药……那真是拆东墙补西墙。有几次,连买第二天面粉的钱都没了。”
武松的心揪紧了:“哥……”
“是你嫂子,”武大郎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深深的动容,“她把压箱底陪嫁的一点首饰当了,默默地把钱放在我枕头底下。一句话都没说。后来铺子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她病也好些了,就主动揽下了后厨采买和账目的活。她识字,算盘打得比我快,心也细。每天天不亮就跟着伙计去市集挑最新鲜的肉菜,跟那些贩子讨价还价,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晚上关了铺子,还要在灯下对账,常常熬到深夜。”
武松的脑海中浮现出潘金莲刚才在厨房里那干净利落的身影。原来那沉静的眼神和从容的气度,是这样一点一滴磨砺出来的。她不再是依附于谁的金丝雀,而是真正撑起了这个家的半边天。
“那……‘武记食铺’这名号?”武松注意到铺子招牌上的字。
“也是你嫂子的主意。”武大郎笑了,“她说,‘武大郎’这名号,以前是笑柄,现在靠真本事立起来了,反而成了招牌。不如大大方方用‘武记’,响亮,也好记。她还说……”他顿了顿,笑容里带着一丝促狭,“松儿你打虎英雄的名头在外,挂着‘武’字,那些想找麻烦的地痞无赖,也得掂量掂量。嘿,这算盘打得精着呢!”
武松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他这位嫂嫂,确实脱胎换骨了。
“那这铺子……算谁的?”武松问出了关键。这庞大的产业,显然已非一人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