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福楼的朱漆大门被推开时，铜环碰撞的脆响惊飞了门檐下的夜蛾。沈砚提着竹篮站在门厅，青砖地缝里嵌着的月光被她的鞋尖碾碎，篮中蔬菜的清冽气息混着楼里飘来的脂粉香，竟生出几分奇异的和谐。
“姑娘有请。” 周账房已在大堂等候，引着她穿过喧闹的酒桌。说书先生正拍着醒木讲薛仁贵征西，穿绿衫的跑堂端着托盘在席间穿梭，油亮的辫子甩得像鞭子。沈砚的粗布裙衫在满堂绫罗里格外扎眼，几道打量的目光像针似的刺过来，她只当没看见，脚步稳得像踩在自家田埂上。
二楼雅间的门是梨花木的，推开时带着沉水香的味道。居中坐着个戴玉扳指的胖子，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想必就是聚福楼的掌柜钱德发。旁边站着个系白围裙的老者，袖口沾着面粉，眉眼间带着厨子特有的倨傲 —— 正是永安城有名的主厨王屠户，一手红烧肉烧得能让知府大人折腰。
“钱掌柜，王师傅。” 沈砚将篮子放在八仙桌上，掀开盖布的动作不疾不徐。
脆生生的生菜叶片上还凝着水珠，小白菜的菜帮泛着玉色的光，最惹眼的是那几个萝卜，洗得雪白，在烛火下竟像羊脂玉雕成的。王屠户撇了撇嘴，拿起个萝卜在指间掂了掂：“看着倒还行，就是不知道中不中用。”
“好不好，下锅便知。” 沈砚从篮子底层摸出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是半块腊肉，“正好借贵店的厨房，给各位露一手？”
钱德发眯起眼，玉扳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姑娘倒是爽快。只是我聚福楼的灶台，可不是谁都能碰的。”
“若是不好吃，分文不取。” 沈砚的目光扫过王屠户腰间的菜刀，“若是入了口，还请掌柜给个公道价。”
王屠户被她眼里的笃定激得来了劲，扯着嗓子喊：“来啊，给这姑娘备口干净的锅！”
后厨的青砖地滑得像抹了油，几个学徒蹲在地上剖鱼，见沈砚进来都停了手。她熟门熟路地舀水洗菜，指尖掐着萝卜打了道花刀，滚油下锅时滋啦作响，白雾腾起的瞬间，竟带着股奇异的甜香，连烧火的老汉都直起了脖子。
不过一刻钟，三道菜端上雅间。清炒生菜绿得发亮，蒜蓉小白菜堆得像座小山，最妙的是那道萝卜炖腊肉，琥珀色的汤汁里浮着白玉似的萝卜块，肉香混着萝卜的清甜，勾得人直咽口水。
王屠户先夹了片生菜，嚼到第三口时，眉毛猛地挑起来 —— 寻常生菜带点土腥味，这菜却甜丝丝的，像含着蜜似的。钱德发舀了勺萝卜汤，瓷勺刚碰到嘴唇就停不住了，连喝三勺才抹了抹嘴：“这菜…… 是用什么法子种的？”
沈砚刚要开口，楼下突然传来喧哗。跑堂的慌慌张张跑上来：“掌柜！不好了！刘寡妇带着人堵门了，说咱们聚福楼藏了她闺女！”
雅间里的人都是一愣。沈砚心里咯噔一下，掀开窗纱往下看 —— 刘氏披头散发地坐在台阶上，身边跟着两个歪戴帽子的汉子，正撒泼打滚地哭喊，几个看热闹的已经围了上来。
“我就知道这丫头没安好心！” 刘氏拍着大腿哭嚎，“刚从家里偷了东西跑出来，就躲进你们这楼里了！你们要是不把人交出来，我就死在这儿！”
钱德发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聚福楼最讲究脸面，哪容得这种人撒野？他刚要喊人把刘氏拖走，却被沈砚拦住了。
“钱掌柜稍等。” 沈砚拎起篮子里剩下的半棵白菜，慢悠悠走下楼。
刘氏见她出来，哭得更凶了：“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家里哪点对不起你，非要偷了粮种跑出来当伺候人的？” 她这话明着是哭，实则是想坐实沈砚偷盗、做下人的名声。
沈砚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娘这话倒是稀奇。三老太爷亲笔下的字据，让你将粮种归还于我，怎么到你嘴里，倒成了我偷的？” 她从袖中摸出张折得整齐的纸，正是前日三老太爷写的凭证，墨迹还带着新鲜的檀香味。
围观的人里有几个识字的，凑过来一看，果然是三老太爷的笔迹，顿时议论纷纷。刘氏的哭声卡在喉咙里，脸涨得像猪肝：“你…… 你伪造的！”
“是不是伪造的，去问三老太爷便知。” 沈砚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她身边的汉子，“只是这两位，看着倒像是城西赌坊里的打手，怎么跟着娘来这儿了？难道娘不仅要败坏我的名声，还要在聚福楼闹事不成？”
那两个汉子一听 “赌坊” 二字，眼神顿时虚了。钱德发何等精明，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冲伙计使了个眼色。两个穿短打的壮汉几步上前，架起刘氏就往外拖：“哪来的疯婆子，敢在聚福楼撒野！”
“放开我！” 刘氏手脚乱蹬，发钗都掉了，“沈砚你个小贱人！我不会放过你的！”
沈砚看着她被拖进巷口，声音越来越远，才转身对钱德发福了福身：“让掌柜见笑了。”
“姑娘好手段。” 钱德发亲自扶她上楼，玉扳指在她手腕上碰了碰，“方才的菜我尝了，确实是好东西。这样吧，你这菜我全要了，生菜十五文一斤，白菜二十文，萝卜二十五文，如何？”
这个价钱比王婶的报价还高，沈砚却摇了头：“掌柜若是诚心要，我给个实在价 —— 三样统共二十文一斤，每日供应量保您满意。只是有个条件。”
“姑娘请讲。”
“我要聚福楼后厨每月用不完的菜帮子、泔水。” 沈砚说得坦然，“家里养了些鸡鸭，正缺饲料。”
钱德发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就这点事？没问题！明日我就让人给你送到巷口去！” 他原以为是什么难事，没想到竟是这点废料，顿时觉得这姑娘不仅本事大，还会过日子，越发看重了。
王屠户在一旁咂摸滋味，突然道：“我看这萝卜炖腊肉的做法不错，姑娘愿不愿意把方子卖我？”
沈砚笑了笑：“方子不值钱，关键在食材。王师傅若是想用我的菜，我教您几手家常做法便是。”
这话说得漂亮，既没得罪人，又暗指自家食材的独特。钱德发越发觉得这姑娘不简单，当即让周账房取了五十两银子：“这是定金，明日起，你的菜直接送后厨。”
沈砚接过银子，指尖触到冰凉的元宝，心里稳当了不少。这不仅是钱，更是她在永安城站稳脚跟的底气。
下楼时，说书先生正讲到薛仁贵三箭定天山，满堂喝彩。沈砚提着空篮子走在月光里，青砖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路过巷口时，看见张婆婆提着灯笼在等她，手里还攥着块烤红薯。
“丫头，没事吧？” 张婆婆把红薯塞给她，热乎气透过粗布直往手心钻。
“没事，都解决了。” 沈砚剥开红薯皮，蜜色的瓤里冒着热气，甜香混着晚风漫开来。
回到破屋，沈砚将银子藏进床底的木箱，又锁了三道锁。空间里的黑土地上，新撒的黄瓜种子已经冒了芽，嫩得像翡翠。她舀了瓢活水河的水浇下去，水珠在叶尖滚了滚，竟折射出细碎的光。
四更天时，窗外突然传来窸窣声。沈砚猛地睁开眼，摸出枕头下的工兵铲 —— 这声音太轻，不像是偷东西的，倒像是有人在扒窗缝。
她屏住呼吸，悄悄挪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月光下，沈瑶的脸白得像纸，手里还攥着根沾着油脂的棉线，见她突然开窗，吓得差点坐在地上：“妹…… 妹妹……”
“深更半夜，你在我窗根下做什么？” 沈砚的声音冷得像冰。
沈瑶的眼神瞟向屋里的木箱，支支吾吾道：“娘…… 娘说你拿了聚福楼的银子，让我…… 让我来拿点应急……”
“应急？” 沈砚冷笑一声，突然注意到她身后的墙根 —— 那里堆着些干草，棉线的另一头竟系着个火折子，火星在风里明明灭灭。
这是想放火烧屋！
沈砚心头的火 “腾” 地起来，抓着沈瑶的胳膊就往外拖：“走！咱们去找三老太爷评评理！看看你们母女俩，先是下毒，再是污蔑，如今竟想杀人放火！”
沈瑶吓得魂都没了，瘫在地上哭：“不是我！是娘让我干的！我不敢啊妹妹！”
巷口的狗被惊动了，汪汪叫着冲过来。张婆婆和几个邻居闻声开门，见沈瑶被按在地上，墙根还有火折子，顿时明白了七八分，指着沈瑶骂不绝口。
“丧良心的！这是要把人逼死啊！”
“赶紧报官！让官老爷来评理！”
沈瑶被吓得浑身发抖，连滚带爬地往家跑，棉线在地上拖出道黑痕。沈砚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 这一次，她不会再给刘氏留任何余地。
天刚亮，沈砚就揣着三老太爷的凭证和账本，往沈家族地走去。青砖路被露水打湿，她的脚步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走到祠堂门口时，正撞见三老太爷在打太极，青布袍角扫过石阶上的青苔。
“三老太爷。” 沈砚将账本递过去，“刘氏昨晚派人放火烧我屋子，幸好被街坊撞见。这是她第三次害我，还请老太爷给个公道。”
三老太爷的动作顿住了，接过账本的手抖得厉害。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刻薄的，却没见过这么狠毒的，连亲生女儿都下得去手。
“孽障！真是孽障！” 三老太爷气得拐杖都折了，“来人！把刘氏给我绑到祠堂来！”
半个时辰后，刘氏被两个壮汉拖进祠堂，发髻散乱，嘴角还带着血 —— 想来是被沈瑶供出来后，又挨了顿打。她一看见沈砚，眼里就喷出火来：“小贱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做不了鬼。” 沈砚拿出那半截沾着油脂的棉线，“纵火行凶，按大靖律当流放三千里。三老太爷，您说该不该送官？”
刘氏的脸瞬间白了，扑通跪在地上：“爹！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您饶了我这一次吧！”
三老太爷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祠堂里的族老们都低着头，谁也不敢说话 —— 流放三千里，比死还难受。
“念在你生了沈瑶，给沈家留了点血脉的份上。” 三老太爷睁开眼，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废了你管家的权，家产全部交出来，带着沈瑶回你娘家去！永生永世，不准再踏回永安城半步！”
刘氏瘫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却再也没人可怜她。沈砚看着她被拖出去，心里没有快意，只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走出祠堂时，阳光正好。沈砚抬头看了看天，蓝得像空间里的活水河。她摸了摸袖袋里的库房钥匙，那是刚才三老太爷亲手交她的，铜柄上还带着余温。
路过聚福楼时，周账房正指挥伙计搬菜，见了她老远就喊：“沈姑娘！王师傅说你的白菜做醋溜的最好，今天多送些来！”
沈砚笑着应了，脚步轻快地往家走。破屋的窗棂上，昨夜被扒开的缝隙已经用纸糊好，阳光透过新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推开房门，将库房钥匙放在桌上，钥匙圈上的铜铃轻轻晃了晃，发出清脆的响声。空间里的黄瓜藤正顺着竹架往上爬，嫩绿的卷须缠着阳光，像在编织一张金色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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