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两下,沈砚已挎着竹篮站在巷口。篮子里垫着层粗麻布,底下藏着三把新磨的镰刀 —— 是昨日用卖生菜的钱在铁匠铺打的,刃口泛着青白的光。她拢了拢身上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褂,借着残月的微光往东门走,鞋底板踏在青石板上,发出轻而急的叩响。
城外的种子市集要赶早,去迟了就只能挑别人剩下的瘪种。沈砚特意往竹篮角落塞了两个红透的番茄,是空间里头茬熟的,表皮光滑得像抹了层蜡,沉甸甸坠在篮底,隔着布都能闻到酸甜气。这是她给自己备的路上吃食,却没料到会成了惹眼的物件。
出东门时,守城的兵卒正打哈欠换岗。沈砚把早就备好的两文钱塞过去,兵卒挥挥手放行,目光在她篮子上扫了一眼,只当是赶早集的村妇。城外的土路坑洼不平,晨露打湿了裤脚,凉丝丝地往骨头缝里钻。她走得快,额角很快沁出薄汗,混着草叶的清香,倒比城里的脂粉气清爽些。
种子市集在官道旁的空地上,离城门约莫两里地。沈砚到的时候,已有十几个摊子支起来了,木杆上挂着写着 “新收谷种”“改良麦种” 的木牌,摊主们裹着棉袄蹲在地上,搓着手呵白气。她没急着挑,先绕着市集转了一圈,耳朵尖地捕捉着各摊的报价。
“陈大哥,你这谷种怎么卖?” 沈砚停在一个堆满麻袋的摊子前。摊主是个络腮胡大汉,正用粗布擦着杆秤,见她是个年轻姑娘,咧嘴笑露出黄牙:“姑娘识货?这可是刚从南边运来的占城稻,一亩能多打两石,八十文一斤。”
沈砚伸手从麻袋里抓了把种子,指尖碾开一粒 —— 胚乳饱满,胚芽完好,确实是好种。但她要的不是这个,指尖在布上蹭了蹭道:“太贵了,我要些本地的老品种就行。”
“老品种产量低啊。” 陈大哥咂嘴,“这年头,谁家不想要高产的?”
“我自有法子让它高产。” 沈砚淡淡一笑,转身往另一个摊子走。那摊主是个干瘦老头,面前摆着几个小布包,标签写着 “本地粳稻”“晚熟黍子”。她蹲下身,拿起一包稻种仔细看,老头在旁絮絮叨叨:“姑娘是哪个村的?这稻种虽说是本地的,但我挑了三年,颗粒比别家匀实,五十文一斤,不还价。”
沈砚没还价,点了三斤稻种,又要了两斤萝卜籽和一包生菜种。正等着装袋,忽闻身后传来马蹄声,嘚嘚地踏过泥地,带起一串土腥味。她下意识回头,见三匹黑马停在市集入口,为首那匹马鞍是暗纹锦缎,虽蒙着层灰,却掩不住料子考究。
马背上的人翻身下来,玄色常服,腰间系着块墨玉,坠子上的云纹雕刻得极精巧。他身形挺拔,抬手解斗篷时,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眉眼深邃,正漫不经心地扫过市集,目光在各摊的种子袋上稍作停留。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一个青衣一个灰衣,站姿笔挺,手按在腰间 —— 那里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
沈砚收回目光,心里了然 —— 这几位不是普通百姓。她低下头继续装种子,指尖却把竹篮往身后挪了挪,遮住那两个番茄。
“老板,今年的粮价如何?” 男人的声音传来,不高不低,却带着种不容忽视的分量。陈大哥刚送走个客人,闻言连忙堆笑:“这位爷问得是!今年秋收不好,粮价涨了三成,糙米都要十五文一斗了。”
“哦?” 男人往前走了两步,玄色衣摆扫过地上的麻袋,“为何涨得这般厉害?”
“还不是城郊那场雨!” 陈大哥往地上啐了口,“淹了几十亩菜地不说,连粮仓都漏了水,好多谷子发了霉……”
沈砚装种子的手顿了顿。她倒是忘了这茬,前几日那场秋雨连下三天,城郊低洼处确实受灾了。正想着,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眼正对上那男人的视线。他的眼神很淡,像淬了冰的湖水,落在她手里的种子袋上,又缓缓移到她身后的竹篮。
“姑娘买这么多种子,是要开荒?” 他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沈砚把种子袋系好,站起身道:“不过是自家小菜园种种,够吃就行。”
男人没说话,目光却在竹篮角停住了 —— 刚才她起身时动作急了些,麻布滑开一角,露出番茄鲜红的表皮,像团小火苗在灰扑扑的篮子里格外扎眼。他眉峰微挑,对身旁青衣随从递了个眼色。
青衣随从上前一步,拱手道:“姑娘这篮子里是什么?看着倒稀罕。”
沈砚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没什么,路上吃的果子。”
“哦?” 男人往前走了半步,玄色衣料带着清冽的皂角香,“我倒从未见过这般红得透亮的果子,不知是哪产的?”
沈砚手指在袖袋里蜷了蜷,面上扯出个笑:“是西域来的贡品,一位长辈送的,说是叫‘番茄’,味道酸甜。”
“番茄?” 男人重复了一遍,指尖轻叩着腰间玉佩,“听起来倒是别致。不知这果子性喜温还是喜寒?亩产多少?”
这话问得太专业,沈砚几乎要露馅。她定了定神,尽量用寻常语气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要多晒太阳,浇水不能太勤。至于亩产…… 想来不会太高,毕竟是贡品,金贵得很。”
她故意说得含糊,却没留意男人眼底闪过的一丝探究。寻常女子哪会注意浇水多少?更不会说出 “多晒太阳” 这种精准到像农人的话。
“可否一观?” 男人目光落在竹篮上,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沈砚没法子,只能掀开麻布,露出那两个番茄。阳光下,果皮上的绒毛都看得清楚,蒂部还带着鲜绿的萼片。男人伸手拿起一个,指尖微凉,触得番茄表皮微微发颤。他掂量了一下,又翻看蒂部,忽然道:“这果子若真是贡品,怎会连个锦盒都没有?而且……” 他指尖在果皮上轻轻一划,“这般新鲜,不像是长途运来的。”
沈砚心跳漏了一拍,强笑道:“长辈说这是刚摘下的,用了特殊法子保鲜。至于锦盒…… 我一个乡下姑娘,哪配用那东西。”
“特殊法子?” 男人挑眉,把番茄放回篮子,“倒真想见识见识。” 他转身对陈大哥道,“刚才说的占城稻,给我称五斤。”
陈大哥忙不迭地装袋,称完递过去,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沈砚的篮子。不光是他,周围几个摊主也围了过来,对着番茄指指点点。
“这红果看着真喜人,能吃吗?”
“莫不是什么药材?”
沈砚怕再生事端,付了种子钱就想走。刚拎起篮子,就听男人道:“姑娘且慢。” 她回头,见他从随从手里拿过一个钱袋,倒出一小块碎银子,“这番茄,我买了。”
“不卖。” 沈砚想也不想就拒绝,“这是长辈送的,意义非凡。”
男人倒也不勉强,收回银子,目光在她篮子里的种子袋上扫过:“姑娘既懂种植,可知今年的晚稻为何比往年矮了半尺?”
这问题更刁钻了。沈砚想起空间里的农科资料,脱口而出:“怕是氮肥不足,要么就是插秧时密度太大,通风不好。” 说完就后悔了 —— 这些都是现代农业知识,寻常农户哪会说得这么清楚。
果然,男人的眼神更沉了些,嘴角却勾起抹似有若无的笑:“姑娘懂得真多。”
沈砚不敢再多说,屈膝福了福身,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踩了风火轮,直到走出半里地,才敢回头看 —— 那三人还在种子摊前,男人正低头听陈大哥说着什么,玄色斗篷在风里微微扬起。
她松了口气,却不知那三人的目光正追着她的背影。
“王爷,这姑娘不对劲。” 青衣随从低声道。
萧彻把玩着手里的空拳,刚才触碰番茄的指尖似乎还留着那微凉的触感:“她对作物习性的了解,比农户还精。还有那番茄…… 绝非西域贡品。”
“要不要属下跟着看看?”
“不必。” 萧彻摇头,目光望向沈砚消失的方向,“永安城就这么大,总有再见面的时候。” 他掂了掂手里的稻种,对随从道,“去查查,这几日城西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或事。”
“是。”
沈砚一路快步回城,直到进了巷口才放慢脚步。她靠在墙上喘气,手心全是汗,刚才那男人的眼神太锐利,像鹰隼盯着猎物,让她浑身不自在。她低头看着篮子里的番茄,忽然觉得这红果有些烫手 —— 早知道就不带出来了。
回到破屋,沈砚第一件事就是把番茄收进空间。她蹲在田埂边,看着那片绿油油的番茄藤,上面还挂着十几个青果。这东西在现代随处可见,到了这里竟成了惹祸的根苗。她叹了口气,拿起水壶给藤子浇水,水流过黑土,发出滋滋的声响。
歇了片刻,她开始整理买来的种子。把稻种分成三份,一份拌上空间里的微量元素肥,一份用河水浸泡,还有一份留着做对照。这是她在农科院养成的习惯,任何改良都要有数据支撑。忙完这些,天已大亮,巷子里传来张婆婆扫地的声音。
沈砚找出昨天赚的钱袋,数了数还有三百多文。足够买些米粮和布料了。她换了件干净的布衫,锁好门往米铺走。路过王婶的杂货铺时,见铺子门口围了不少人,都在抢着买她昨天送来的生菜。
“砚丫头!你可来了!” 王婶踮着脚朝她喊,“生菜都卖光了,还有人来问有没有别的菜呢!”
沈砚挤进去,把新买来的种子袋递给王婶:“过几日就有萝卜和小白菜了,比生菜还嫩。”
“那可太好了!” 王婶笑得眼睛眯成条缝,“对了,刚才聚福楼的周账房又来了,说想跟你定长期供货,让你回来就去趟酒楼。”
沈砚点点头:“我知道了,买完米就过去。”
她买了十斤糙米和两斤面粉,又在布庄扯了块青灰色的粗布,打算给自己做件新褂子。提着东西往聚福楼走时,心里还在想着早上遇到的那个男人。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对种子和番茄那么感兴趣?
聚福楼在城中心,三层高的木楼,挂着块烫金招牌,门口站着两个穿红衣的店小二,见了沈砚连忙迎上来:“姑娘是沈姑娘吧?周账房在楼上等您呢。”
沈砚跟着上了二楼,周账房正趴在柜台后算账,见了她连忙起身:“沈姑娘,快请坐。” 他给沈砚倒了杯茶,“昨天跟您说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可以。” 沈砚放下茶杯,“但我有个条件,我的菜只能给聚福楼供货,不能转卖给别家。”
“这没问题!” 周账房一口答应,“我们掌柜的说了,只要菜好,价钱好商量。对了,您今天带样品了吗?”
沈砚从布包里拿出一小捆生菜 —— 是早上从空间摘的,特意留着的。周账房接过,眼睛一亮:“这菜看着就新鲜!我这就拿去给后厨看看。”
他刚走,就听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店小二的吆喝:“王爷里面请!雅间都备好的!”
沈砚端茶杯的手一顿,抬头望去 —— 只见玄色衣袍的下摆扫过楼梯,那个早上在种子市集遇到的男人,正缓步走上来。他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脚步顿了顿,眉峰微挑。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沈砚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茶杯差点没拿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