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肆虐的午后,瞿家书房的酸枝木案上堆着半人高的书册,墨锭在砚台里被磨得发出沉闷的声响。瞿明轩烦躁地将《论语》摔在桌上,瘸腿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响动,锦缎长衫的袖子被他撸得老高,露出腕上那只俗气的金镯子——是他用贪污款买的。
瞿清辞乡试还有三日,你就打算这么耗着?
瞿清辞端着碗冰镇酸梅汤走进来,月白色的直裰袖口沾了点墨痕,倒比瞿明轩那身华贵衣裳看着更顺眼。她将瓷碗往案上一放,冰块撞击的脆响让瞿明轩的眉头皱得更紧。
瞿明轩关你屁事!
瞿明轩抬眼时,眼底还带着宿醉的红血丝,瞿明轩父亲说了,这次乡试只要我能中个举人,之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倒是你,别以为写了几首破诗就了不起,真论起来,你不过是我瞿明轩的影子!
瞿清辞低笑一声,指尖在书册上轻轻划过,最终停在那本深蓝色封皮的《春秋繁露》上。书页边缘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显然是被人精心“研读”过的。
瞿清辞影子?
她拿起书册,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瞿清辞兄长若真这么想,不如听听我的建议。主考官李大人素来推崇经世致用之学,往年的考题里总藏着些公羊学的影子——这本书,兄长可得精读。
瞿明轩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沉下去:瞿明轩你会这么好心?
他忘不了赌坊里那些七窍流血的狐朋狗友,更忘不了自己被扔进大牢时,这个“双生弟弟”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瞿清辞兄长说笑了。
瞿清辞将书册塞进他怀里,指尖故意在他腕上的金镯子上碰了碰,瞿清辞你我是双生子,你的功名,不就是我的脸面?再说了
她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瞿清辞我若想害你,何必要等到现在?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瞿明轩却打了个寒颤。他盯着瞿清辞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半晌,终于从那片清澈里读出了“真诚”——或者说,是他自己愿意相信那是真诚。
瞿明轩这书……真有用?
他摩挲着《春秋繁露》的封皮,董仲舒那套“天人感应”的说辞他向来觉得晦涩,可若真是主考官偏爱的学问……
瞿清辞去年乡试第三名,就是靠着一篇公羊学策论拔得头筹。
瞿清辞转身往外走,酸梅汤在案上晃出细碎的水花,瞿清辞信不信由你。反正父亲说了,这次再考不上,你就去江南老家管庄子。
最后那句话像针,精准地扎在瞿明轩的痛处。他最恨去那鸟不拉屎的乡下,当即把书册往怀里一揣,梗着脖子道:瞿明轩我读!我倒要让你看看,谁才是瞿家真正的继承人!
瞿清辞走到门口时,唇角勾起抹冰冷的弧度。她当然知道李大人最厌公羊学,上个月还在朝堂上痛批董仲舒“迂腐误国”。至于那个第三名?不过是她让人编造的谎言罢了。
这只蠢羊,终于还是跳进了她挖好的坑。
乡试开考那日,贡院外的梧桐树叶被晒得卷了边。瞿明轩拄着拐杖,被家丁小心翼翼地扶进考场,怀里还揣着本缩印的《春秋繁露》,脸上是志在必得的得意。
而瞿清辞,早在三日前就以“瞿明耀”之名报了名。此刻她坐在最末排的号舍里,看着对面的瞿明轩奋笔疾书,笔尖在卷纸上划过的力道,仿佛要将满腔的“才学”都倾泻出来。
瞿明轩天人三策,王道之始……
瞿明轩念念有词,写得兴起,连额角的汗都顾不上擦。他觉得自己这次定能一鸣惊人,那些“君权神授”的论调,定能让主考官眼前一亮。
瞿清辞垂下眼帘,狼毫笔在砚台里轻轻一蘸。她写的是《论民生利弊疏》,从漕运损耗谈到盐铁专营,字字都踩着时政的痛点,却又句句引经据典,既不显得尖锐,又暗藏锋芒。
这篇策论,她早在半月前就开始打磨,甚至托禾晏从边关寄来了几份军报,里面关于粮草调度的弊端,恰好能用作例证。
暮色降临时,考卷发了回来。瞿明轩的卷纸被扔在最上面,红笔批注触目惊心:“迂腐不化,空谈玄虚,孺子不可教也!”名次更是跌出了榜外,连个副榜都没捞着。
而在主考官李大人的私案上,放着一份没有署名的答卷。李大人捻着胡须,越看越心惊,最后忍不住拍案赞叹:“此等见识,当为解元!可惜……”他翻到卷末,只看到个模糊的“瞿”字印章,“瞿家何时有了这等人才?”
旁边的幕僚凑过来,小声道:“大人忘了?瞿家有对双生子,大公子瞿明轩这次考得一塌糊涂,二公子瞿明耀……似乎没听说下场应试。”
李大人眉头微皱,拿起两份卷子对比——一份满纸荒唐言,一份字字珠玑。他忽然想起考前见过的那两位瞿家公子,一个张扬跋扈,一个沉静内敛,竟是天差地别。
“奇哉,奇哉。”李大人摇着头,将那份无名答卷小心收好,“这瞿家双生子,怕是藏着什么门道。”
放榜那日,瞿明轩在贡院门口看到自己的名字落榜时,当场就瘫倒在地。拐杖摔出去老远,金镯子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引来路人阵阵哄笑。
瞿明轩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像疯了似的抓着榜单,指甲抠进木头里,瞿明轩定是有人换了我的卷子!是瞿明耀!一定是他!
而此时的瞿清辞,正坐在茶馆二楼,看着楼下那场闹剧,手里把玩着李大人特意让人送来的墨锭——那是给“无名答卷”主人的谢礼。
“二公子,”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瞿大人让您回府,说是要问您乡试的事。”
瞿清辞抬眼,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映出眼底的冷漠:瞿清辞告诉父亲,我偶感风寒,未曾下场。
她当然不会用“瞿明耀”的名字出风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看着楼下瞿明轩被家丁拖着往回走,像条丧家之犬,瞿清辞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董仲舒的公羊学?迂腐?
她要的,就是让瞿明轩永远困在这“迂腐”的名声里,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至于她自己……
瞿清辞看向远处的皇城,那里的飞檐在阳光下泛着金辉。她的答卷,李大人自然会查,“瞿明耀”这个名字,很快就会进入某些人的视线。
这就够了。
她要的从不是一个举人的功名,而是敲开那扇门的钥匙。
而瞿明轩,不过是她用来试钥匙的石头罢了。
茶盏里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没人看清她唇角那抹近乎残忍的笑意。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