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案头轻轻跳动,将医庐里的影子拉得细长。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余下檐角偶尔滴落的水珠,“嗒、嗒”声落在青石板上,衬得夜里愈发安静。慕清颜坐在榻边,指尖在案上的医书堆里摸索,指腹蹭过泛黄的纸页和凹凸的字迹,眉头轻轻蹙起——她想把白天问诊的几个疑难杂症整理成医案,可眼盲后连书页都翻不利索,指尖好几次错碰到旁的书,把叠好的册子弄散了。
“哗啦——”又一页纸从指缝间滑落,飘到地上。慕清颜叹了口气,伸手去摸,却没碰到纸页,反而触到了一片温热的掌心。
“姑娘小心些,地上凉。”
温润的男声在头顶响起,带着点刚进门的轻浅凉意。慕清颜抬头,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那人弯腰的动作——是“沈玉”。他的指尖轻轻捏起地上的纸页,递到她面前时,还特意把纸边捋得平整,方便她接过。
“沈公子?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慕清颜接过纸,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那点温热让她下意识缩回手,把纸叠好放在案上。
“沈玉”直起身,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在案角,声音里带着点笑意:“下午见你没怎么吃东西,特意去镇上买了块桂花糕,想着给你送过来。刚到门口就听见屋里有动静,进来一看,姑娘正对着医书发愁呢。”
他的目光落在案上散乱的医书和空白的宣纸的上——她面前的砚台里墨已经磨好了,笔却搁在一旁,显然是想写却没法下笔。心口轻轻抽了一下,苏昌河想起从前在暗河别院,她总爱坐在窗边的案前读医书,阳光落在她低头的侧脸上,指尖翻书的动作轻快,那时她眼里的光,比现在案头的烛火还要亮。
“是想整理医案?”“沈玉”放缓声音,走到案边,伸手轻轻把散了的医书拢到一起,动作轻得怕碰疼了她似的,“若是不介意,我帮你读吧?你说要记哪些,我念出来,你想补充的,也可以跟我说。”
慕清颜愣了愣,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衣角。自她失明后,除了偶尔村民来问诊时会跟她说几句话,夜里总是只有她一个人。有人陪她读医书?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事。可转念想到“沈玉”之前帮她缓解眼痛的温和,还有送芦根时的细心,她又轻轻点了点头:“那……就麻烦沈公子了。”
“沈玉”笑了笑,从医书堆里先拿起一本《本草纲目》,指尖轻轻拂过封面上的字迹——他记得这本是她从前常翻的,书页边缘都被磨得有些毛糙。他在案边的凳子上坐下,离她不远不近,刚好能让她听清声音,又不会显得压迫。
“我们从‘草部’开始?”他侧头问她,目光落在她微微垂着的脸上,烛火照得她眼下的肌肤格外软,“上次你说想再琢磨琢磨清热的草药,我先念雪见草这一段?”
慕清颜“嗯”了一声,往榻上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她能听见他翻书的轻响,接着,清润的声音就漫了开来:“雪见草,一名荔枝草,生蜀地,茎方,叶似苏叶而有细毛……性凉,味甘淡,主清热,解毒,凉血,治肺热咳嗽、咽喉肿痛……”
他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玉,没有急着往下念,念到关键处还会轻轻顿一下,侧头跟她搭话:“姑娘上次给王阿婆孙子开的方子,用雪见草配芦根,是不是就是取它‘清热’的性子?我记得那孩子咳嗽得厉害,痰里还带点血丝,刚好对症。”
慕清颜心里微暖——他竟还记得这么细的事。她点了点头,声音轻了些:“嗯,芦根能生津,配着雪见草,既能清肺热,又不会伤了孩子的脾胃。”
“沈玉”应着,继续往下念,偶尔遇到她熟悉的草药,还会跟她聊几句用药的心得。他说得条理清晰,甚至有些偏门的用法都能接得上,倒不像是寻常行医之人,更像……更像对这些草药极熟的人。慕清颜心里掠过一丝疑惑,却没说出口——或许是他行医多年,见多识广吧。
烛火渐渐矮了些,“沈玉”抬手添了点灯油,又拿起另一本册子——那是慕家传下来的毒草图谱,封面是深蓝色的布面,边角都磨出了毛边。慕清颜的指尖下意识动了动,这图谱是她从家里带出来的,上面记的都是些罕见的毒草,还有慕家独传的解毒法子,除了她,没几个人知道。
“沈玉”的指尖落在封面上,停顿了一瞬,才缓缓翻开:“这本是姑娘家传的毒草图谱吧?我前几年在一本旧医籍里见过类似的记载,只是没这么详细。”他说得轻描淡写,眼底却藏着一丝紧张——这本图谱的细节,他早从暗河的情报网里得知,甚至比慕清颜自己记得还清楚,可他不能露馅,只能装作偶然见过。
慕清颜没多想,只是轻声道:“是家传的,里面记了些少见的毒草,还有外用的解毒方。”
“沈玉”嗯了一声,翻到一页画着紫茎白花的草,声音稳了稳:“这是断肠草,图谱里说它根茎有剧毒,误食半钱就会肠穿肚烂,但外用的时候,取它的叶子捣烂,加一点蜂蜜,能治恶疮,只是剂量要拿捏准,多一分就会伤了肌理。”
他说得一字不差,甚至比图谱上写的还细。慕清颜心里微惊,指尖下意识蜷缩——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可转念又想,许是他真的在旧医籍里见过,便又把疑惑压了下去,只是轻声补充:“还有,它的花期在三月,那时候毒性最烈,连碰都不能碰,若是误沾了汁液,要用淘米水反复洗。”
“沈玉”侧头看她,烛火照在她脸上,能看见她眼底虽无光亮,却透着对医书的认真。他心里软得发疼,轻声应道:“我记下了,姑娘懂得真多。”
他继续读着,从断肠草读到曼陀罗,再到能解百毒的七星草。每念一段,都会跟她聊几句,有时是问她有没有用过这些草药,有时是说自己行医时遇到的病例。慕清颜靠在榻上,听着他平稳的声音,偶尔插几句话,不知不觉间,原本紧绷的肩背渐渐放松了,连呼吸都变得平缓起来。
案角的桂花糕还带着温热的甜香,混着烛火的暖意和淡淡的草药香,萦绕在鼻尖。慕清颜听着他念到一段关于“续魂草”的记载——就是之前挂在门口那盏长明灯的灯芯草,他说“续魂草不仅耐燃,晒干后煎水喝,还能安神,姑娘若是夜里睡不好,或许可以试试”,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她突然觉得,这样的夜晚好像也不那么冷清了。
从前在暗河别院,夜里只有铁链拖地的声响和苏昌河偏执的目光,她连翻医书都觉得不安;逃到青溪镇后,夜里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对过去的恐惧,她总是缩在榻上到天亮。可现在,有人坐在她身边,陪她读最爱的医书,记得她的用药习惯,甚至会为她着想安神的法子。
烛火跳动着,把“沈玉”的影子投在墙上,轮廓温和。慕清颜靠在榻上,指尖轻轻搭在膝盖上,听着他清润的声音,第一次生出一个念头——原来,有人陪伴也不错。
“咕噜——”肚子突然叫了一声,打破了夜里的安静。慕清颜脸颊一热,下意识想拢了拢衣襟,却听见“沈玉”低低的笑声。
“姑娘饿了吧?”他放下医书,起身把食盒打开,拿出里面的桂花糕,用干净的纸包好递到她面前,“刚买的,还热着,你尝尝。”
慕清颜接过,指尖碰到温热的纸,还有糕点软糯的触感。她咬了一口,甜香在嘴里散开,带着点桂花的清冽,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味道。她慢慢嚼着,心里的暖意像化开的糖,一点点漫开来。
“好吃吗?”“沈玉”坐在她对面,声音里带着笑意,目光落在她沾了点糖霜的唇角,指尖下意识动了动,想帮她擦掉,却又忍住了——他怕吓着她。
“好吃,”慕清颜点了点头,声音软了些,“谢谢你,沈公子。”
夜渐渐深了,烛火也快燃尽。“沈玉”帮她把医书叠好,又把案上的宣纸和笔归置整齐,才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姑娘早些休息吧。明天若是还想整理医案,我再过来帮你读。”
慕清颜坐在榻上,点了点头,心里竟有了点不舍:“好,那……明天见。”
“沈玉”应着,轻轻带上木门,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打扰到她。他站在医庐门外,望着窗纸上那道纤细的影子,指尖还残留着刚才碰过医书的触感——那是她常翻的书,纸页上都带着她的气息。
他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是从前在暗河别院时,从她不慎掉落的首饰盒里捡到的,一直带在身上。月光落在玉佩上,映出他眼底的深情和无奈——他多想告诉她,他就是苏昌河,多想把她拥在怀里,告诉她他再也不会囚禁她。可他不能,他只能以“沈玉”的身份,这样远远地陪着她,护着她。
医庐里,慕清颜摸了摸案上叠得整齐的医书,又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烛火已经灭了,屋里只剩下淡淡的月光,可她心里却暖烘烘的。她靠在榻上,想起刚才“沈玉”读医书的声音,想起他递桂花糕时的温和,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原来有人陪着,夜里也能这么安心。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