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走后,书房里的静默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人喘不过气。小燕子捏着衣角,看永琪把药方放在案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面,那力道像是要把薄薄的纸页嵌进木头里。
“你跟他……很熟?”永琪忽然开口,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小燕子毫不在意,摆手说:“就是师徒啊!师傅教我认药,在此之前还救过我呢……”
“救你?”永琪抬眼,眉峰挑得老高,“他为什么要救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小燕子急了,嗓门不自觉拔高,“师傅是好人!你别用那种眼神说他!”
“我哪种眼神?”永琪猛地站起身,月白锦袍扫过案几,砚台里的墨汁晃出涟漪,“我不过是问问,你就急成这样?小燕子,你别忘了自己是谁的人!”
“我是谁的人关你什么事!”话一出口,小燕子就后悔了。她看见永琪的脸瞬间白了,眼里的光像被狂风卷过的烛火,明灭了几下,终究沉了下去。
那天的争吵像根刺,扎在两人中间。永琪不再追着问她和沈砚秋的往来,却也没了先前的温和。他会在小燕子练鞭子时站在廊下看,看半个时辰也不说一句话;会在饭桌上把她爱吃的糖醋鱼推到面前,却避开她递过来的筷子。
小燕子心里憋得慌。她想解释,可每次对上永琪那双带着疏离的眼睛,话就堵在喉咙里。沈砚秋看在眼里,只在她碾药时淡淡道:“有些结,得两个人亲手解。旁人插不得手。”
冷战最僵的那天,是小燕子的手被药罐烫出了水泡。她疼得眼圈发红,转身就看见永琪站在门口,手里攥着烫伤膏,指节都捏白了。可他没过来,只是站着,像座沉默的山。
沈砚秋恰好进来,自然地拉过她的手,用凉水冲洗后涂了药膏,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说了多少次,药罐刚离火要垫布,怎么总记不住?”
小燕子咬着唇没说话,眼角的余光里,永琪转身走了,玄色的靴底踩在青石板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像敲在她心上。
夜里,小燕子坐在窗边看月亮,手里捏着永琪送她的那只小玉佩。忽然听见窗外有响动,她探头一看,永琪正站在海棠树下,仰头望着她的窗,手里还拿着个油纸包——是她前几日念叨想吃的定胜糕。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永琪先移开目光,把纸包放在窗台上,声音闷闷的:“凉了,热一热再吃。”
他转身要走,小燕子忽然喊住他:“永琪!”
他脚步顿住,却没回头。
“那天……我说错话了。”小燕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是你的,一直都是。”
风把她的话送过去,永琪的肩膀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他没应声,大步走进了月色里,只是那背影,好像比来时松快了些。窗台上的定胜糕还带着余温,小燕子摸了摸,忽然笑了,眼泪却跟着掉了下来了。
那纸定胜糕最终还是凉透了。小燕子把它用帕子裹了,藏在枕下,像藏着个没说出口的秘密。第二天清晨,她去厨房热糕,刚把蒸笼掀开,就见永琪端着碗莲子羹从里间出来,两人撞了个正着。
莲子羹的甜香漫开来,永琪的目光在她发红的指尖上顿了顿——那是昨日烫出的水泡,被沈砚秋涂了药膏,裹着层薄薄的纱布。他喉结动了动,把碗往她面前递了递:“沈医师的药膏,管用么?”
小燕子没想到他会先开口,愣了愣才点头:“嗯,不那么疼了。”
永琪移开目光,声音还是淡淡的,“蒸笼里的是定胜糕?凉了吃伤胃,我让小厨房重新蒸了一笼,在灶上温着。”
小燕子心里一暖,刚想说谢谢,就见沈砚秋背着药箱从院外进来,晨光落在他素色的长衫上,衬得人清润温和。“早。”他冲两人颔首,目光扫过小燕子的手,“水泡没破吧?今日扎针怕是要换只手了。”
“没事没事,我能行!”小燕子连忙摆手,却没注意到永琪握着莲子羹碗的手指紧了紧。
那天的药庐格外安静。小燕子跟着沈砚秋认药草,永琪就坐在靠窗的竹椅上翻医书,偶尔抬头看一眼,目光落在两人凑在一起看药谱的手上,又很快低下头,书页翻得哗啦响。
中午吃饭,小厨房炖了鸡汤,沈砚秋自然地给小燕子盛了一碗,又夹了块鸡腿:“补补气血,你这几日脸色不好。”
小燕子刚要接,一只白瓷碗忽然横亘在中间,永琪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给她,语气平平:“他碗里的油多,这个清淡些。”
沈砚秋的筷子顿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给自己夹了块青菜:“公子说得是,是我考虑不周了。”
小燕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碗里的鸡腿烫得慌。
冷战的僵局在第三日午后被打破。那时小燕子正在后院晾晒草药,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争执声,是永琪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沈公子是不是觉得,我离了紫禁城,就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了?”
她心里一惊,连忙跑出去,就见永琪站在药庐门口,月白锦袍的领口微微敞开,显然动了气。沈砚秋站在他对面,神色依旧平静,手里还拿着本药书:“阿哥说笑了。小燕子是我的徒弟,我自然也护着。只是护着,不代表要越界。”
“越界?”永琪冷笑一声,目光扫过沈砚秋放在药案上的、给小燕子熬好的汤药,“每日嘘寒问暖,送汤送药,这也是师傅对徒弟该有的分寸?”
“永琪!”小燕子跑过去挡在两人中间,“你别胡说!师傅对我好,是因为我笨,总添麻烦……”
“我胡说?”永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失望和委屈,“那我呢?小燕子,在你心里,我连他一句‘师傅’都比不上吗?”
这句话像重锤敲在小燕子心上,她张了张嘴,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是啊,永琪为她做了那么多,从宫里到宫外,他总是第一个护着她,可她却因为一句气话,和他冷战了这么多天。
沈砚秋轻轻叹了口气,把药书合上:“你若是心里不痛快,不妨直说。只是小燕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想必也不是你想看到的。”他看了小燕子一眼,“我去后山采些新鲜的薄荷,你二人好好聊聊。”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风吹过药草架,带来阵阵清香,却吹不散那层厚厚的尴尬。永琪看着小燕子泛红的眼眶,心里的火气忽然就泄了,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肩膀:“我不是要逼你……我只是怕。”
“怕什么?”小燕子抬头看他,眼泪掉了下来。
“怕你在这儿待久了,就不想回我身边了。”永琪的声音低哑,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怕你觉得他比我好,比我懂你……怕我抓不住你。”
小燕子的心像被揉碎了,她扑进他怀里,把脸埋在他的锦袍上,闷闷地哭:“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永琪,我只想要你啊。”
永琪紧紧抱住她,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月白锦袍上沾了她的眼泪,湿了一小块,却暖得像团火。“以后不许再说‘关我什么事’这种话了。”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声音发颤,“听见没有?”
小燕子使劲点头,眼泪蹭了他一衣襟。
那天傍晚,沈砚秋采了薄荷回来,见药庐里亮着灯,小燕子正给永琪包扎手腕——方才争执时,他不小心被药杵划了道口子。两人凑得近,说话声轻轻软软的,像浸了蜜。
沈砚秋站在院门外,手里的薄荷散发着清冽的香气。他笑了笑,转身把草药放在石阶上,自己则走进了暮色里。有些光,注定是要落在别人身上的,他能做的,不过是守着这药香,看着她平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