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雨敲打着窗纸,噼啪声里裹着寒意,像无数根细针在往人骨头缝里钻。
我攥着那枚暖玉坐在榻边,指尖把玉面磨得发亮,指腹都泛起热意,心却悬在半空——沈玫说子时会来接我,可这净空寺的夜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腔子,一下比一下沉。
突然,一声尖叫从大殿方向炸开来,凄厉得像被什么东西生生撕开,尾音还没落地,桌边的油灯猛地晃了晃,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昏黄的光在墙上投出扭曲的影子。
我霍然起身,踉跄着扑到窗边,指尖刚触到冰冷的窗棂,就见大殿门口的廊下,一盏火红色的灯笼“哐当”一声从人手里摔下来,在雪地里滚了两圈。
灯笼面上的莲花纹被雪粒砸得歪歪扭扭,烛火在里面疯狂跳动了几下,映得那抹红像团烧到尽头的火,转瞬就被冻雨和积雪浇灭,只留下个暗红色的壳子,孤零零陷在雪堆里。
方才尖叫的定是提灯的和尚,他必是撞见了什么骇人的景象,才惊得失手摔了灯笼。
心猛地往下坠,坠得五脏六腑都发紧。
还没等我喘匀气,外面已经乱了。杂乱的脚步声从大殿方向涌过来,踩在残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混着冻雨打在蓑衣上的湿重声,像是有无数人在往这边赶。
我贴着窗纸往外看,火把的光在雨幕里明明灭灭,把廊下的积雪照得一半橙红一半青黑,那些晃动的人影越来越近,脚步声密得像要把青砖地踏裂。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房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三声,不疾不徐,却像敲在紧绷的弦上,震得人耳膜发麻。我屏住呼吸,指尖下意识地攥紧玉佩,指节泛白——不是沈玫的手法,她行事向来利落,不会这样拖沓。
“江姑娘,开门。” 门外的声音粗嘎,带着刻意压下去的急切,是那日刁难我的中年和尚。
我犹豫着拉开门,冷风裹着雨丝瞬间灌进来,刮得脸颊生疼。那和尚站在门口,平日斜着眼看人的倨傲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亢奋,不等我说话,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妖女!定是你!” 他低吼着,唾沫星子混着雨丝溅在我脸上,“方丈被人杀了!除了你这来历不明的,还能有谁?!”
“放开我!” 我挣扎着想甩开他,可男女力气悬殊,他拽着我的胳膊就往外拖。单薄的僧衣瞬间被冻雨打透,寒意顺着领口往骨头缝里钻。廊下站着不少和尚,个个举着火把,见我被拉出来,眼神里的惊恐都裹着怨毒,像是认定了我就是凶手。
“就是她!前几日还跟方丈争执!”
“她总在方丈禅房外打转,没安好心!”
“定是她怀恨在心,下此毒手!”
污言秽语像冰雹似的砸过来,我被他拖拽着穿过回廊,脚下的青石板结了层薄冰,好几次险些滑倒。他把我拽到大殿门前的空地上,这里早已挤满了人,除了和尚,还有几个缩着脖子的香客,都对着大殿方向窃窃私语。
我一眼就瞥见雪地里那盏摔扁的红灯笼,旁边还落着一只掉了穗子的僧鞋——想来那提灯和尚惊惶之下,连鞋都跑丢了。
“跪下!” 那和尚猛地踹了我膝弯一脚。
我猝不及防跪倒在雪地里,膝盖磕在冻硬的积雪上,疼得眼冒金星,溅起的雪沫子飞到脸上,冰得人一哆嗦。就在这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钻进鼻腔,不是雪的清冽,也不是雨的湿腥,是那种带着铁锈味的温热血气,顺着风飘过来,让人胃里一阵翻搅。
顺着味道抬头,大殿门槛边积着一大摊深色的血,被冻雨一浇,晕开成黑红交错的污渍,像朵狰狞的花。血迹尽头,躺着的竟是无心方丈。
他那件灰布僧袍被血染透,平日里捻在手里的佛珠散了一地,珠子滚得东一颗西一颗。可他的脸……我几乎不敢认。原本清癯的面容被钝器砸得血肉模糊,鼻梁塌了,嘴唇裂成几瓣,只有那双总半眯着的眼睛,此刻圆睁着,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脖颈上有道深深的紫痕,像是被绳子勒过,胸口还有道狰狞的刀伤,连带着身下的积雪都变成了暗红色。
勒痕、钝器伤、刀伤……死状太矛盾了,像是凶手既想掩饰什么,又在泄愤。
“看到了吗?!” 那和尚还在我耳边咆哮,“是你杀的!定是你!”
我盯着方丈的尸体,脑子里却全是沈玫的影子。她日里说“子时行动”,难道这混乱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可这血腥气太重了,重到让我指尖发凉。还是说,有人借着她的行动,故意把祸水泼到我身上?毕竟,全寺上下都知道我恨无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山道那边传来。“哒哒、哒哒”,马蹄踩在结冰的路面上,带着沉闷的回响,由远及近。雨幕里先是出现几个黑影,很快就看清是一队人马,黑压压的一片,足有二三十人,都穿着绣着龙鳞纹的黑色劲装,腰间配着刀——是龙鳞卫。
我的心猛地一缩。龙鳞卫,直接听令于陛下的特务机构,专管大案要案,手段狠戾,寻常官员见了都要退避。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偏远的净空寺?
人马很快到了空地上,为首人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得不带一丝拖沓。他摘下斗笠,露出张棱角分明的脸,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嘴唇线条冷硬,唯独一双眼睛深邃得像寒潭,扫过众人时,带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他腰间的佩刀很惹眼,黑金刀柄上镶着块墨玉,雕成缠枝纹形状,在火把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我从未见过他,可他的目光扫过来时,我竟莫名地屏住了呼吸。
“周大人!您可来了!” 拽我的和尚像见了救星,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方丈被这妖女害死了!您一定要为方丈做主啊!”
周自珩?这位龙鳞卫指挥使,传闻里年纪轻轻就执掌大权,手段莫测,是京城里没人敢轻易招惹的人物。我竟在这样的情境下见了他。
周自珩没看那和尚,目光越过人群,直直落在我身上。他的眼神很淡,像在看一件寻常物事,可扫过我跪在雪地里的模样、脸上的雪沫和泪痕时,似乎微微顿了一下,像在确认什么。
他没说“抬起头来”,也没问“是不是你做的”,只是迈开长腿朝我走来。黑色官靴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的轻响,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却让周遭的嘈杂都低了下去。走到我面前时,他弯腰,伸手,一把将我从雪地里拉了起来。
他的手掌很暖,带着常年握刀的薄茧,指尖触到我冻得冰凉的胳膊时,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他像是没察觉,顺手拍了拍我身上的雪,又用拇指轻轻擦去我脸颊上沾着的一点血渍——不知是方丈的,还是我摔倒时蹭破的。
动作自然得不像话,不像对一个“嫌犯”,反倒像在照顾一个……熟人。可我分明是第一次见他。
周围的抽气声此起彼伏,那中年和尚更是瞪圆了眼,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周自珩没理会旁人,转头对身后的属下发令,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把寺里所有人看管起来,不许擅自离开。去大殿勘察,一寸地方都别放过。”
“是!” 属下们齐声应道,立刻分散开来。有人去捆绑那些和尚,有人举着火把冲进大殿,靴底踩过血迹的闷响混着雨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周自珩的目光扫过大殿门口,落在门槛边的佛珠上。他走过去捡起一粒,指尖捻了捻,又抬头看向横梁——那里悬着根绳子,绳结打得利落,末端沾着几缕断裂的布丝,像是从僧袍上刮下来的。
“勒痕不深,不足以致命。” 一个属下凑到他身边低声禀报,“胸口刀伤是要害,但创面凌乱,更像死后补的。面部钝器伤像是被石头砸的,附近雪地里找到了带血的石块。”
周自珩没说话,把佛珠丢回地上,转身时正好对上我看过去的目光。
他没问“你看到了什么”,也没提“你有没有嫌疑”,只朝大殿里抬了抬下巴,像是随口吩咐:“进来看看。”
我迟疑着跟上去。大殿里面比外面更冷,血腥味也更浓,火把的光在梁柱间晃动,投下大片扭曲的阴影。方丈的尸体被抬到了供桌上,胸口的刀伤看得更清楚,边缘皮肉外翻,像是被人用蛮力捅进去的。横梁上的绳子长度刚好能让成年人踮脚悬空,绳圈上还沾着点潮湿的雪——像是刚挂上去没多久。
“大人,” 一个属下从佛像后面走出来,手里拿着块撕碎的布料,“供桌底下找到的,像是女子衣裙上的,料子普通,跟这姑娘穿的僧衣不一样。”
周自珩接过布料看了看,又瞥了眼我身上的灰布僧衣,没说话。另一个属下禀报:“问过看门的和尚,今日除了我们,没外人进出。”
不是我,又没有外人,难道凶手是寺里的和尚?可哪个和尚会对方丈下这么狠的手?
我正发怔,外面传来绳子摩擦的声音,扭头见龙鳞卫的人在捆绑和尚,刚才叫嚣的中年和尚被反剪着胳膊,嘴里塞了破布,只能“呜呜”挣扎。
心越来越乱。沈玫呢?我们约好的子时行动,难道就这么被冲散了?若龙鳞卫把所有人带回京城审问,我岂不是要以“相关人”的身份回去?之前的隐忍筹谋,还有什么意义?
正慌神间,周自珩已经勘察完现场,大步走出来。他走到我面前,身上带着雪水的寒气,忽然开口:“雪天路滑,姑娘可愿与周某共乘一马?”
我愣住了。他是龙鳞卫指挥使,我是命案相关人,他怎么会说这个?
“我……不会骑马。”
“无妨。”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把手给我就行。”
说完,他转身解下自己的蓑衣,不由分说披在我身上。蓑衣带着他的体温,还有淡淡的松木香,竟驱散了不少寒意。属下很快拿来新蓑衣给他披上,他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得像一阵风,然后朝我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在雨幕里泛着淡光。我看着那只手,脑子里一片空白——拒绝?难道要跟被捆的和尚一起徒步下山?沈玫迟迟不出现,或许跟着他,才有机会弄清楚一切。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了手。
他握住我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很稳,稍一用力,我便被拽得腾空而起,稳稳落在马背上,坐在他身前。下意识想往后退,却撞上他的胸膛,隔着两层蓑衣,也能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和沉稳的心跳。
“坐稳了。” 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低哑。
刚想点头,腰间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冰冰凉凉的像金属。我动了动,那东西又消失了。
“是剑鞘。” 他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笑意,“抱歉。”
“没事。” 我低声应道,脸颊莫名发烫。他的呼吸拂过耳廓,带着温热的水汽,混着雨声,竟让我有些心慌。
他为什么要对我这样?萍水相逢,甚至我还是命案相关人,他却给我披蓑衣、邀我同乘,动作里带着说不出的熟稔。是另有目的,还是……
“走了。” 他低喝一声,缰绳一扬,马蹄扬起雪沫。
马队缓缓驶离净空寺,身后的火光越来越远,最终缩成个小红点,被雨幕吞没。我裹紧蓑衣,看着前方被马蹄踏碎的雪路,忽然意识到——不管这场命案是意外还是阴谋,我终究离开了这座牢笼。
只是这条路,似乎比预想的,要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