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雾时，马队已抵永定门。我正缩在周自珩身前裹着蓑衣打盹，忽然被他轻轻推了推，耳边传来宋泊简低低的提醒：“大人，按例……”
“知道了。”周自珩应了声，俯身将我往身前带了带，“下来吧。”
他的掌心隔着衣料托在我腰后，力道稳得很。我攥着缰绳借力翻身下马，靴底刚触到结霜的石板，便打了个趔趄——京城的风比山间更烈，卷着冰碴子往领口里钻。他已跟着翻身落地，玄色官袍扫过马腹，佩刀上的黑金缠枝纹在晨光里晃出一道冷芒，随即又被他按回腰间。
“把这个带上。”他将一件袍子往我怀里一塞，转身翻回马背。
我抱着还带着余温的衣袍，看着他勒马立在队伍最前，宋泊简与其他龙鳞卫紧随其后，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嗒嗒”声敲得人心发紧。宋泊简回头扫了我一眼，目光算不上友善，却也没多说什么。我忙拢了拢蓑衣跟上去，缀在队伍末尾，与前面骑在马上的他隔了七八步远。
踏入京城的刹那，周遭的静意像张浸了冰的网，猛地罩了下来。
街道两侧的铺子门扉紧闭，偶有窗棂后闪过衣角，却连咳嗽声都压得极低。百姓们远远躲在墙角或巷口，目光齐刷刷扎过来——有惊惧，像见了索命厉鬼；有厌恶，仿佛多看一眼都污了眼；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缠在眉梢眼底，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我低着头往前走，靴底碾过冰碴的脆响，在这死寂里格外刺耳，那些目光却像针一样扎在背上，比风里的冰碴更疼。
前面的周自珩始终挺直着脊背，玄色官袍在风里微微起伏。他好像对这些目光浑然不觉，马速都没慢过半分，可我望着他垂在身侧的手——那只握着缰绳的手，指节似乎比刚才更紧了些。
心思正乱，忽然想起沈玫。她知道我进了京吗？会不会寻过来？又或者，她此刻正躲在某个角落，像这些百姓一样看着我？再往深想，无心方丈的死相又浮上来——勒痕深可见骨，胸口却有刀伤，两种死法矛盾得像个嘲讽，到底是谁布的局？
“停。”
前面传来周自珩的声音。马队猛地顿住，我收势不及，差点撞到前面兵卒的甲胄上。踮脚往前望，街角立着块斑驳的告示栏，几个龙鳞卫吏士正踩着木梯往上贴纸。他们见了周自珩，忙从梯上跳下来，拱手躬身说了几句，队伍便又动了。
经过告示栏时，我忍不住多瞟了两眼。纸上的字迹被风吹得猎猎响，隐约能看清“悬赏”“缉拿”字样，墨色浓得像化不开的血。
“看什么看？快走！”
后腰突然被人推了一把，力道不轻。我踉跄着站稳，回头见是方才贴告示的吏士，满脸不耐——他大约把我当成了寻常囚犯，眼里的轻蔑藏都藏不住。我咬了咬唇，刚要迈步，眼角余光瞥见前面的周自珩似乎勒了勒马，目光往这边扫了一眼，可隔着攒动的人影与马身，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北镇抚司的朱漆大门在前方渐显，石狮狰狞，铜环冰冷，门楣上“诏狱”二字透着森然寒气。刚到门口，周自珩便翻身下马，身后的龙鳞卫也跟着落地，唯有宋泊简仍骑在马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遭。
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男子迎了出来，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刀，正是北镇抚司司使楚无尘。“周大人。”他拱手行礼，目光在我身上顿了顿，又转向周自珩，“人犯已备好牢房。”
周自珩“嗯”了一声，没看他，反倒朝我递过手来——我怀里的衣袍不知何时滑到了臂弯，他伸手接过，随手递给旁边的兵卒，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楚无尘挥手示意属下将队伍里的其他人带进侧门，唯独留下我。他与周自珩低声说了几句，便转身进了门，门前霎时只剩我们两人。晨露落在肩头，带着刺骨的凉，我望着他解下腰间佩刀，黑金缠枝纹在晨光里流转，忽然听见他开口：“饿吗？”
我愣住了。按规矩，我该被直接押进诏狱才对。可腹中空空的感觉骗不了人，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好。”
他竟真的转身往街角走，我跟在他身后，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一个是传闻中杀人如麻的活阎王，一个是待审的嫌犯，这组合走在集市上，活像幅荒诞的画。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污的衣袍，又悄悄抬眼瞥他，玄色官袍虽沾了些尘土，却依旧笔挺，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
“在看什么？”
他忽然回头，嘴角噙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我心头一跳，慌忙转开脸：“没、没什么。”脸颊却像被火燎过，烫得厉害。
馄饨铺的热气在街角氤氲。他要了两碗肉馅馄饨，刚坐下，我便看见他身后的巷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沈玫！她正朝我使眼色，手指飞快地往铺内指了指。
“周大人，”我急中生智，指着斜对面的摊子，“我想吃那边的烧饼，您能……”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我算什么身份，竟敢支使他？
可他竟点了点头：“等着。”
他刚走开，我便抓起桌上的空碟，快步钻进铺内的隔间。沈眉已在里面等着，见了我，不由疑惑地问出：“你怎么跟他在一起？”
“说来话长。”我攥住她的手，“怎么回事？无心方丈是你杀的吗？”
她猛地摇头：“我找到他时，他已经被吊死了！”
“那你可有看到他面部和胸口的刀伤？”
她摇摇头说道：“我遇见他时他身上并无外伤。”
我倒吸一口凉气。果然如此！那胸口的伤是谁弄的？
“当务之急是洗清你的嫌疑。”沈玫按住我的肩，语气急促，“我已经给尚书府递了消息，你父亲很快就会来，他是刑部尚书，总能跟周自珩周旋一二。”
心头一暖，刚想说什么，就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我忙与她道别，抓起桌上的两碟小菜出去，刚坐下，就见周自珩拿着油纸包回来，里面裹着四个芝麻烧饼。
“有点饿了，先垫垫。”我把一碟酱萝卜推给他，“烧饼配这个正好，大人尝尝？”
他挑了挑眉，竟真的拿起一个烧饼，就着小菜吃了起来。这时馄饨端上桌，热气腾腾，汤里飘着葱花，我吹了吹，埋头吃得飞快，暖意从胃里蔓延开来，驱散了大半寒意。
他去结账时，周围的目光终于不再躲闪，齐刷刷投过来，带着好奇与探究。我被看得浑身发毛，瞥见桌边靠着他的佩刀，便想拿起来给他送去。可那刀沉得惊人，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抱起来，刚走两步，就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怎么自己过来了？不是让你等着？”周自珩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低头看我时，眼里竟有几分促狭。
“我、我是怕你拿不动！”我把刀塞进他怀里，脸颊更烫了，“谁让你走那么慢！”话一出口就懊恼——这语气，倒像在跟他撒娇。
他却低笑起来，声音里带着点纵容：“是我慢了，下次等你一起。”
回到北镇抚司门口时，一辆熟悉的马车正停在石狮旁。车旁立着个鬓角染霜的老者，见了我，眼圈瞬间红了，正是父亲。他朝楚无尘拱手行礼，声音发颤：“楚大人，求您让我见周大人一面……”
楚无尘目光扫过我父亲，淡淡道：“周大人此刻不在司内，尚书大人怕是来得不巧了。”
耳边响起周自珩的声音：“那是你父亲。”
系统提示突然在脑海响起：【身份卡：刑部尚书江承恩（父亲）已激活】。
我快步走到父亲身边，他一把攥住我的手，哽咽道：“瘦了这么多……受委屈了……”
“父亲，我没事。”我眼眶发烫，却强忍着没落泪。
楚无尘适时上前，朝我做了个“请”的手势：“沈姑娘，这边请。”
我被他引着往侧门走时，回头看了一眼。周自珩正站在晨光里，手里把玩着那柄黑金缠枝纹佩刀，父亲在他面前躬身说着什么，他却抬眼朝我这边望来，目光沉沉，看不真切。
侧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光影。楚无尘带我走进一间狭小的石室，桌上摆着笔墨与枷锁，显然是间审讯室。
“江姑娘在此稍候。”他说完便退了出去，门锁“咔哒”一声落定。
我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说话声，心头一片茫然——父亲能说服周自珩吗？无心方丈的死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沈眉的行动为何会失败？
晨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个解不开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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