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边的老石碾还杵在那儿，青灰色的碾盘上布满深浅不一的凹痕，像老人脸上的皱纹。碾棍是根胳膊粗的枣木，被磨得油光水滑，握着的地方陷下去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那是几十年来无数双手握出来的形状。
“这碾子可有年头了。”张大爷蹲在碾盘边，用烟袋锅敲了敲石面，“打我记事起就在这儿，你太爷爷那辈就靠它脱粒呢。”他吐了口烟，烟圈飘到碾盘上空，慢慢散开，“那会儿哪有打谷机？收了麦子全靠它，一圈圈碾，麦粒混着麦糠飞起来，跟下雪似的。”
楚芽芽伸手摸碾盘，粗糙的石面硌得手心发痒，却又带着种踏实的温热——太阳晒了一整天，石头把热气都吸进去了。“这么重，当年怎么推得动啊？”她试着推了推碾棍，石碾纹丝不动，倒把自己晃了个趔趄。
“傻丫头，哪能靠人推？”张大爷笑出声，烟袋锅在碾盘上磕了磕，“以前是套着驴的。你太奶奶家那匹老驴，通人性着呢，不用人赶，自己就围着碾盘转，转够圈数还会用脑袋蹭你手心要吃的。”他指着碾盘边缘一道浅沟，“看见没？那是老驴的蹄子磨出来的，它总爱踩着这条线走，几十年下来就踏出这么条沟。”
楚芽芽凑过去看，沟里还嵌着几粒干瘪的麦壳，大概是去年没收干净的。她忽然想起奶奶相册里那张泛黄的照片：太奶奶穿着蓝布褂子，站在石碾旁，手里攥着把麦秸，身后老驴正低头啃着碾盘边的青草，蹄子刚好踩在这条浅沟里。照片边角都卷了，太奶奶的脸模糊不清，可石碾的轮廓清清楚楚，连碾棍上的节疤都和现在一模一样。
“后来呢？老驴去哪了？”她追问，指尖顺着浅沟划了一圈。
“老死了。”张大爷的声音低了些，“走的那天，就趴在这碾盘旁边，眼睛还盯着碾棍呢。你太奶奶哭了一整天，说以后再也不碾麦子了，手搓也能搓出粒来。”他顿了顿，又笑了，“可真到收麦的时候，她还是牵着新驴来的。石碾在这儿，麦子就得靠它碾才香，不然总觉得少点啥。”
说话间，夕阳把石碾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沉默的巨蟒。楚芽芽忽然想试试推碾子，张大爷在后面扶着碾棍帮她使劲，石碾“咕噜噜”转起来，碾盘上的麦粒壳被碾碎，混着尘土扬起细雾，落在她胳膊上，有点痒。
“慢点慢点，”张大爷喊着，“这石碾认人呢，你太奶奶推的时候，它转得匀，我推就总打晃。”他指了指碾棍上那个凹陷，“你看这握痕，跟你太奶奶的手型一模一样，她推了一辈子，石碾都记住她的力道了。”
楚芽芽低头看，果然，凹陷的弧度刚好能嵌进自己的手掌，只是比她的手大了一圈——太奶奶的手，应该比她宽厚些，指节上说不定还带着常年握棍磨出的茧子。
“每年麦收，你奶奶都得来转两圈。”张大爷松开手，石碾慢慢停下，“她说这碾子有灵性，转一转，来年麦子就长得好。去年她住院，还惦记着呢，让我替她多推几圈。”
楚芽芽忽然蹲下身，把耳朵贴在碾盘上，石碾还带着余温，隐隐能听见“嗡嗡”的轻响，像老驴在哼气，又像太奶奶的声音在说“慢着点，别撒了麦粒”。她摸出兜里的小本子，把石碾的样子画下来，连碾盘上的每道裂纹都细细描——有一道裂纹里还卡着半粒麦子，大概是去年的漏网之鱼。
“画啥呢？”张大爷凑过来看，“等会儿我给你找张老照片，你太奶奶推碾子的，比你画得像。”
“不用，”楚芽芽笑着摇头，笔尖在纸上画下那个凹陷的握痕，“我想记住它现在的样子，带着我的手印的样子。”她重新握住碾棍，这次不用张大爷帮忙，石碾居然轻轻动了一下，碾盘上的麦壳沙沙作响，像在应和。
夕阳落尽时，张大爷用草绳把碾棍捆在碾盘上，“得捆好，夜里起风，它自己转起来吓人。”楚芽芽看着石碾被暮色慢慢吞没，忽然觉得它不是块死石头——它记得太奶奶的手劲，记得老驴的蹄声，记得每一年麦收的尘土味。
“明天再来转两圈不？”张大爷扛起锄头要走，“你奶奶说，年轻人多沾沾石碾的气，心就沉得住了。”
楚芽芽点头，看着石碾的影子在月光里轻轻晃。她好像明白为什么太奶奶舍不得丢这老碾子了——有些东西看着笨，却比谁都懂日子：一圈圈转，一粒粒碾，把青涩磨成饱满，把浮躁碾成踏实。就像这石碾，不声不响的，却把几代人的时光，都碾进了麦香里。
夜里起了风，楚芽芽躺在床上，仿佛还能听见石碾“咕噜噜”转的声音，混着老驴的轻嘶。她摸了摸手心，好像还留着碾棍的温度，那个凹陷的握痕，像个暖暖的句号，圈住了晒谷场的黄昏，也圈住了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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