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浓荫把半片晒谷场都罩在底下。树下的石桌被磨得溜光,桌面中央有个浅浅的圆坑,是常年搁茶壶磨出来的,像只望着天空的眼睛。楚芽芽趴在石桌上写作业,笔尖划过石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惊得几只麻雀从枝桠间扑棱棱飞起。
“慢着点写,”李爷爷端着个粗瓷茶壶过来,壶嘴缺了个小口,倒茶时总往旁边漏,“这石桌比你爹岁数大,当年我跟你太爷爷就在这儿算收成,算盘珠子砸在桌上,能惊飞满树的鸟。”
楚芽芽抬头看石桌边缘,果然有圈细密的凹痕,像被什么东西长期磕碰出来的。“这是算盘砸的?”她用指甲抠了抠,凹痕深得能卡住指甲盖。
“可不是,”李爷爷往石桌旁的石凳上坐,凳面被太阳晒得发烫,他却毫不在意,“你太爷爷算账急了,总爱把算盘往桌上一磕,说‘数字不骗人,错了就得改’。有年秋收,他算错了三斗谷,硬是在这石桌上扒拉了半夜算盘,露水把裤脚都打湿了。”
石桌底下忽然窜出只灰兔,耳朵支棱着,嘴里叼着片槐树叶。楚芽芽刚要伸手去摸,兔子“嗖”地钻进了树根的洞里,只留下片叶子落在石桌的圆坑里。“是老马家的兔子,总爱往这儿跑。”李爷爷笑着捡起树叶,“你太奶奶在时,就爱在石桌上撒点白菜叶喂它,说‘兔子通人性,见了它,日子都活泛些’。”
楚芽芽把树叶放进圆坑,忽然发现石桌的侧面刻着些歪歪扭扭的字,像小孩子的涂鸦。凑近了看,是“狗剩到此一游”“二丫是笨蛋”,笔画稚嫩得可笑,其中还有个“楚”字,跟她作业本上的签名有几分像。
“这是你爹小时候刻的。”李爷爷眯着眼瞅,“那会儿他总爱跟村西头的柱子比谁的字刻得深,结果把石桌划得乱七八糟,被你太爷爷用拐杖追着打,绕着老槐树跑了三圈,最后就躲在石桌底下不敢出来。”
正说着,二丫挎着个竹篮从田埂上走来,篮子里是刚摘的西红柿,红得像小灯笼。“李爷爷,芽芽姐,吃西红柿不?”她把篮子往石桌上一放,西红柿滚了滚,刚好卡在那个圆坑里,“我娘说,这石桌的坑能当碗用,洗干净了盛饭都行。”
楚芽芽拿起那个西红柿,圆坑的边缘硌得手心发痒。二丫蹲在石桌旁,用手指摸着那些涂鸦:“这‘二丫是笨蛋’是谁刻的?我非得找他算账!”
“是你哥刻的。”李爷爷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了,“那年他跟你争糖吃,气不过就刻了这话,结果被你娘罚在石桌上抄了十遍‘妹妹最乖’,字迹现在还能看见呢。”
二丫果然在涂鸦旁边找到几行工整的小字,虽然被风雨磨得浅淡,却能认出是“妹妹最乖”四个字。她红着脸把西红柿往楚芽芽手里塞:“给你吃,算他赔罪了。”
日头爬到树顶时,石桌旁渐渐聚了些人。张大爷提着棋盘来下棋,棋子落在石桌上“当当”响;王婶端着针线笸箩来纳鞋底,线轴在石桌上转得飞快;连刚放学的孩子们都围过来,趴在石桌上写作业,铅笔尖碰撞的声音像串细碎的铃。
楚芽芽的作业本上沾了点石屑,她吹了吹,忽然发现石桌的纹路里卡着些细碎的花瓣——是槐花,去年落在石桌上,被雨水冲进纹路里,干成了半透明的黄。李爷爷说,每年槐花开时,石桌上都像铺了层雪,风一吹,花瓣就往石凳缝里钻,到了秋天,还能在缝里找到干瘪的花瓣。
“你太奶奶最爱在槐花开时,在石桌上晒槐花。”李爷爷往茶壶里续了点水,“晒干了装在布包里,冬天煮茶喝,说‘石头吸了花香,煮出来的茶都带着甜味’。”
楚芽芽忽然想把石桌画下来,掏出画本就画:桌面的圆坑要画得圆,边缘的凹痕要描得深,连那些涂鸦和小字都要一一记下,还有石凳缝里的干花瓣,也得添上几笔浅黄。
“我要把它画下来,”她头也不抬地说,“等以后老槐树落了,就看画儿念想。”
“落不了,”李爷爷敲了敲石桌,“这树和这桌,是村里的根。当年山洪冲垮了半条街,就这老槐树和石桌还立着,你太爷爷说‘只要它们在,家就还在’。”
午后的风穿过槐树叶,在石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无数只跳动的眼睛。楚芽芽看着画本上的石桌,忽然觉得那些凹痕、涂鸦、圆坑都活了过来——算盘珠子在凹痕里跳,孩子们的笑声在涂鸦上绕,茶壶底在圆坑里转,连石缝里的干花瓣,都仿佛在轻轻呼吸。
夕阳把石桌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通往过去的路。楚芽芽把画本小心地放进书包,看着大人们收拾棋盘、针线笸箩,孩子们背着书包往家跑,石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那只灰兔,不知何时又从树根洞里钻出来,趴在石桌的圆坑旁,啃着那片没吃完的槐树叶。
老槐树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响,像在跟石桌说悄悄话。楚芽芽忽然明白,这石桌哪里是块死石头?它是太爷爷的算盘声,是太奶奶的槐花香,是爹的涂鸦,是哥的道歉,是全村人凑在一起的日子——就这么稳稳地立在槐树下,把苦的、甜的、闹的、静的,都磨进石纹里,成了金穗沟最踏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