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盘卡在老槐树下的土坡上，边缘的齿痕被岁月啃得圆润，像颗被舔了几十年的硬糖。磨盘底下垫着块青石板，比磨盘还年长——村里的老人说，先有这石板，后有这磨盘，就像先有了泥土，后有了庄稼。
大清早，李爷爷就蹲在石板边敲敲打打。他手里攥着把錾子，对着石板上道深沟凿了两下，石屑簌簌落在他的粗布裤腿上。“这沟又深了些，”他嘟囔着，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再这么下去，磨盘早晚得塌。”
石板上的沟确实显眼，像道被刀剜出来的伤疤，从磨盘边缘一直延伸到土坡下，是常年推磨时，磨杆蹭出来的。几十年前用的是木杆，后来换了铁管，不管啥材质，只要推着磨盘转，杆底就会在石板上犁出点痕迹。李爷爷说，他小时候这沟才手指头深，现在能塞进半只脚掌。
“李爷爷，我来帮你。”二柱子扛着锄头路过，撂下锄头就去扶磨杆，“要不咱把石板挪挪？找块新的换上。”
李爷爷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挪不动喽。”他指着石板边缘，那里有圈浅浅的印痕，是石板和地面咬合的印子，“这石板底下生根了——你看这缝里的草，根都扎进石缝里，和底下的土长到一块儿了；还有这青苔，连石板背面都爬满了，就像给石板穿了件绿衣裳。”
二柱子蹲下去看，果然见石板缝里冒出丛丛筋骨草，叶片上还挂着露水；用手敲敲石板，声音闷闷的，不像空石板那么脆。“那咋办？总不能看着磨盘塌了吧？”
“有办法。”李爷爷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袋石灰粉，“咱把沟里的土清干净，灌点石灰浆，等它硬了，就跟给石板镶了道铁边。”他又摸出把小刷子，蹲在沟边慢慢刷土，“当年你爹成亲，磨新麦面做喜饼，就是在这石板上推的磨。他那会儿毛手毛脚，磨杆撞得石板‘咚咚’响，你奶奶在旁边骂，说‘慢着点，别把石板敲裂了’，结果他更来劲，推着磨盘跑，磨杆在石板上拉出道新印子，现在还能看见呢。”
二柱子也跟着刷土，指尖触到石板的凉意，混着泥土的腥气，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他总爱在磨盘转起来时，追着磨杆跑，被磨杆带着转圈圈，石板上的沟就是他的跑道。有次跑得太急，膝盖磕在石板上，血珠滴在沟里，是李爷爷用灶心土给他止的血，还往他嘴里塞了块没磨完的麦粒，说“嚼着就不疼了”。
“李爷爷，这石板上的坑坑洼洼，是不是都是故事啊？”二柱子指着石板上些小凹坑，“这个圆的，像不像个脚印？”
“那是你太爷爷的烟锅磕的。”李爷爷笑着指那个坑，“他推磨累了，就把烟锅往石板上磕烟灰，几十年下来，硬是磕出个坑。旁边那个长的，是你姑小时候摔的，她学推磨，脚滑了一跤，膝盖在石板上蹭出道血痕，后来就留下这么个印子。”他忽然沉默了会儿，用錾子轻轻敲了敲那个长印子，“你姑走那年，我在这印子上摆了朵她最爱戴的野菊花。”
石灰浆调好了，李爷爷用勺子往沟里灌，乳白色的浆体慢慢填满沟壑，像条凝固的河。二柱子扶着磨杆，忽然想推推磨盘，李爷爷点头说好，他就推着磨杆慢慢走，磨盘“吱呀”转动，磨杆底贴着石灰浆划过，在新灌的浆体上留下道浅痕。
“等浆干了，这道痕就成了记号。”李爷爷看着磨盘转，眼神跟着磨杆晃，“以后你家孩子成亲，再来推磨，就能看见这道痕，就像咱现在看见你爹当年的印子一样。”
太阳升高了，石板上的露水被晒成水汽，混着石灰浆的味道飘散开。二柱子推完一圈磨，停在石板边喘气，看见李爷爷正用手指在未干的石灰浆上写字，写的是“平安”两个字，笔画有点歪，却透着股实在劲儿。
“等字干了，就留在石板上了。”李爷爷拍了拍手，“这石板啊，就像本老账本，咱在上面推磨、磕烟锅、摔跟头，它都一笔一笔记着。只要石板不塌，这些事就不算过去，对不？”
磨盘还在轻轻转，磨杆底在石灰浆上留下的浅痕，慢慢和周围的旧痕融在一起。二柱子忽然觉得，这青石板哪是块石头？它是村里的念想，是把日子串起来的线，磨盘转一圈，就把新事磨进旧事里，磨出的不只是面粉，还有扯不断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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