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石碾子在夕阳下泛着灰扑扑的光，碾盘上的纹路被谷粒磨得发亮，像一圈圈凝固的年轮。李爷爷牵着牛，手里攥着鞭子，却没往牛身上落，只是轻轻敲了敲碾杆：“老伙计，今天加把劲，把这最后几担谷子碾完，咱就能歇着了。”
牛“哞”了一声，慢悠悠地迈开步子，石碾子跟着转动起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混着谷粒被碾碎的“沙沙”声，在晒谷场里荡开。碾盘边缘堆着圈金黄的谷糠，被风一吹，轻飘飘地扬起，落在旁边的草垛上，像撒了层碎金子。
“这碾子可有年头了，”路过的张奶奶拄着拐杖，眯眼打量着石碾子，“还是我嫁过来那年，你太爷爷带着村里人凿的，当时用了八头牛才把碾盘拉过来。你看这碾盘上的坑洼，都是年景磨出来的印子，哪年收成好，哪年遭了灾，它都记着呢。”
我蹲下身，摸着碾盘上深浅不一的凹痕，指尖能感觉到那些粗糙的纹路，像老人手上的老茧。“张奶奶，这最深的坑是哪年弄的？”
“那是民国三十六年的大水，”张奶奶往碾盘东边挪了挪，指着个边缘带点水渍痕迹的坑，“水都漫到碾盘这儿了，冲走了半场谷子，这坑就是被冲下来的石头砸的。你太爷爷心疼得直掉泪，蹲在这儿守了三天，说啥也不让人把这坑填了，说要留着记教训。”
牛蹄子踏在地上的声音很有节奏，石碾子转了一圈又一圈，碾过的谷粒渐渐变成金黄的粉末，顺着碾盘的坡度滑进旁边的竹筐里。李爷爷时不时弯腰，抓一把碾好的谷粉在手里搓搓，眯着眼看粉末从指缝漏下去：“今年的谷子干，碾出来的粉细，做年糕肯定甜。”
不远处，几个半大的孩子围着碾子追跑，时不时伸手去够碾杆，想帮着推一把。最小的柱子跑得太急，被碾杆绊了一下，跌坐在谷糠堆里，反倒咯咯地笑起来，伸手抓了把谷糠往天上扬，引得其他孩子也跟着学，一时间谷糠纷飞，像下了场金黄的雪。
“慢着点！”李爷爷扬声喊了句，却没真生气，眼角的皱纹里堆着笑。“这碾子看着笨，可有灵性着呢。你对它好，勤着打扫，它碾出来的谷粉就细；你要是懒，让它积着灰，磨出来的粉里就带着沙。”
我伸手摸了摸牛的脖子，它的毛糙糙的，却很暖和。牛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善意，转过头，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我的手背，带着股青草的气息。石碾子还在转，碾杆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跟着碾子的节奏慢慢晃，像钟摆似的，丈量着这慢悠悠的时光。
“当年你爷爷就是在这碾子旁边跟你奶奶求的婚，”张奶奶忽然凑近我，声音压得低低的，“他把攒了半年的工钱买的银镯子藏在碾盘底下，等你奶奶来收谷粉时，他就推着碾子转，转一圈说一句‘嫁给我吧’，转了十八圈，你奶奶才红着脸点了头。”
我顺着张奶奶的目光看去，碾盘底下果然有个不起眼的小凹槽，里面似乎还残留着点银器摩擦过的亮痕。夕阳把石碾子的影子拉得特别长，几乎铺满了半个晒谷场，牛的影子、李爷爷的影子、孩子们的影子，都跟着碾子转，像一幅流动的画。
竹筐里的谷粉渐渐满了，李爷爷吆喝着让牛停下，牛听话地站定，嘴里还嚼着没吃完的草料。他拿出木刮板，把碾盘上剩下的谷粉刮进筐里，动作熟练得像做了千百遍。“这最后一筐留着给你奶奶做寿桃，她就爱吃这口纯谷粉做的，说比城里的糕点实在。”
柱子妈端着盆清水过来，要给孩子们洗手。孩子们手忙脚乱地往水边跑，带起一阵谷糠。柱子的手心沾了不少谷粉，洗出来的水都变成了淡黄色，他却举着湿漉漉的手，跟我炫耀：“姐姐你看，我的手会变魔术！”
石碾子安静下来，不再发出“咕噜”声，晒谷场里只剩下孩子们的笑闹和远处传来的鸡鸣。李爷爷把碾好的谷粉装进口袋，扎紧了口，又拿起扫帚，一点一点扫着碾盘上的谷糠，连缝隙里的都没放过。“这碾子啊，就得伺候得周道，明年开春，它还得帮咱碾新的谷子呢。”
我看着被打扫干净的碾盘，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那些凹痕里仿佛藏着无数个故事——有太爷爷的叹息，有爷爷的情话，有牛的脚印，有孩子们的笑声。风过时，谷糠还在轻轻飘，石碾子立在那儿，像个沉默的老人，把所有的时光都碾进了这金黄的谷粉里，又香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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