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窗台上的水珠还在缓缓滑落时，门铃响了。梦泽放下手中的钢笔，墨迹在咨询记录上晕开一小片蓝色的云。
"这次让我来开！"镜梦瑶的声音伴着轻快的脚步声从厨房传来。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连衣裙，赤脚踩在木地板上，脚踝上还沾着些泥土——一定是又去阳台摆弄她那几盆多肉了。
门外的女孩让梦泽想起被雨水打湿的蒲公英。周小雨，十七岁，重点中学高二学生，瘦得校服领口能塞进两个手指。她怀里紧抱着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封面上，"一定要考上"五个字写得力透纸背。
"我同学说..."女孩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们能让人...快乐起来。"
"放松，就像躺在云朵上。"梦泽的声音低沉而舒缓，手中的怀表在周小雨眼前规律地摆动。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铜质表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周小雨的眼皮渐渐变得沉重，呼吸平稳下来。梦泽注意到她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指缝间露出半截彩色粉笔——不知什么时候从笔盒里拿出来的。
"当你听到鸟叫声，就会来到一个特别的地方。"梦泽轻轻放下怀表，对站在门口的镜梦瑶点点头，"记住，那里的一切都会让你感到安心。"
镜梦瑶踮着脚尖走到沙发旁，指尖轻轻拂过周小雨的额头。这个动作让女孩的眉头彻底舒展，嘴角甚至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周小雨站在一片开满蒲公英的草地上。微风拂过，带起无数白色的小伞在空中飞舞。她困惑地环顾四周，发现远处有棵开满花的樱花树，树下放着画架。
"这里真美..."她自言自语道，不自觉地摸向口袋，掏出那截彩色粉笔。
"要试试在树皮上画画吗？"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小雨转身看见个穿黄裙子的女孩，正弯腰摘着野花。
"你是...？"
"和你一样来这里散步的呀。"镜梦瑶把编好的花环戴在头上，阳光透过花瓣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看，那边的画架在等你呢。"
周小雨迟疑地走向画架。当她触摸到画笔的瞬间，颜料盒突然自己打开了，色彩比现实中见过的都要鲜艳。第一笔落在纸上时，整片草地的蒲公英都变成了梦幻的紫色。
"我小时候最喜欢画画了..."周小雨的声音里带着久违的雀跃。她没注意到身边的黄裙子女孩正悄悄用脚拨开几块石子，让更多阳光照在画纸上。
远处传来清脆的鸟鸣。周小雨抬头看见一只蓝色的知更鸟落在画架顶端，歪着头看她作画。更远的地方，灰西装的监考老师变成了公园管理员，正在给花圃浇水。
周小雨醒来时，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她手心里。她惊讶地发现掌心里真的攥着半截粉笔，而且是最喜欢的薰衣草紫色。
"感觉怎么样？"梦泽轻声问道。
"我梦见..."周小雨的眼睛亮晶晶的，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是那些都是假的..."
镜梦瑶突然从厨房探出头："你的画可比分数真实多了！"她手里晃着的正是周小雨落在咨询室的草稿本，上面不知何时多了一幅彩色涂鸦——开满花的树和漫天飞舞的蒲公英。
一周后的回访时，周小雨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创可贴也不见了。她兴奋地展示着手机里的照片："我加入了学校美术社！"
梦泽注意到她的手机壳上贴着张便签："今天也要画画"。字迹和之前草稿本上的一模一样，但墨迹看起来像是新写的。
送走周小雨后，镜梦瑶在沙发缝里发现了一支薰衣草色的粉笔。她笑着把它放进周小雨留下的那盆绿萝旁边。阳光透过玻璃瓶，在地上投下彩虹般的光斑。
窗外，一只蓝色的知更鸟停在树枝上，歪着头看向咨询室的窗户。它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着不真实的色彩，就像梦境中那样明亮。
一周之后……
门铃被按得震天响，几乎要把整个咨询室的门框震碎。
梦泽刚打开门，一对中年夫妇就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低着头的周小雨。她的眼眶通红，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支紫色粉笔，指节发白。
“就是你们教唆我女儿不学习的？！”男人——周小雨的父亲——猛地拍向茶几，震得茶杯一跳，“她这次月考退步了二十名！你们知不知道高考还有多久？！”
女人也冷着脸，一把拽过周小雨的胳膊：“小雨，你说，是不是他们让你整天画画，耽误了学习？”
周小雨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一言不发。
镜梦瑶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一把刚洗好的画笔。她歪着头，眨了眨眼：“叔叔阿姨，小雨最近画得可好了，你们要不要看看？”
“看什么看！”男人怒吼，“画画能当饭吃吗？能考上好大学吗？！”
梦泽深吸一口气，声音依旧平稳：“周先生，您女儿最近的压力很大，她需要一些方式去释放情绪，而画画恰好是她的……”
“少给我扯这些没用的！”男人打断他，一把拽过周小雨的书包，哗啦一声倒出里面的东西——试卷、笔记本、铅笔盒，还有一本被翻得卷边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叠素描纸，上面全是色彩斑斓的画：蒲公英、樱花树、蓝色的知更鸟，甚至还有一张全家福，父母的脸上带着她记忆里很久没出现过的笑容。
“你看看！你看看！”男人抓起那些画，愤怒地在空中挥舞，“这就是她最近干的事？！不刷题，净画这些没用的东西！”
“这不是没用的东西！”周小雨突然抬起头，声音颤抖却坚定，“这是我唯一能让自己不崩溃的方式！”
“崩溃？你有什么资格崩溃？！”女人尖声质问，“我们供你吃供你穿，你就用这种成绩回报我们？！”
镜梦瑶轻轻走到周小雨身边，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掌心全是冷汗。
“叔叔阿姨，”梦泽的声音依旧冷静，但眼神已经沉了下来，“您女儿的心理状态远比成绩更重要。如果她连快乐的能力都没有了，再高的分数又有什么用？”
“快乐？”男人冷笑，“等她考上985、211，自然就快乐了！现在放纵她，才是害她！”
“可如果她撑不到高考呢？”镜梦瑶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刺进空气里。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周小雨的肩膀微微发抖，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你们懂什么？！”女人尖声反驳，“我们是为她好！”
“为她好？”梦泽缓缓站起身，眼神锐利，“那您知道她每天晚上失眠到几点吗？知道她为什么总是不自觉地咬指甲吗？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草稿纸上写‘不想活了’吗？”
男人的表情僵住了。
女人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周小雨终于崩溃了，她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无声地哭了起来。
镜梦瑶蹲在她旁边，轻轻拍着她的背，抬头看向那对父母：“你们真的了解自己的女儿吗？”
男人攥紧了拳头，脸色铁青：“不管怎么样，她必须把成绩提上去！画画什么的，以后再说！”
“以后？”周小雨抬起头，眼泪模糊了视线，“你们总是说‘以后’……可我的‘以后’，真的会来吗？”
没有人回答她。
最终，男人强硬地拽起周小雨的手腕：“走，回家！以后不准再来这种地方！”
周小雨被拖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镜梦瑶冲她眨了眨眼，悄悄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门被狠狠摔上，咨询室里只剩下散落一地的画，和那支滚到角落的紫色粉笔。
窗外，雨又下了起来。
梦泽沉默地捡起那些画，一张一张整理好。镜梦瑶蹲在窗边，看着雨中渐渐走远的三人，轻声说：“她会回来的。”
“嗯。”梦泽点头，“但不是现在。”
雨滴打在玻璃上，模糊了整个世界。
而在某个被雨水冲刷的公交站牌下，周小雨悄悄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旁边画着一朵小小的蒲公英。
她攥紧了纸条，眼泪混着雨水，无声地落下。
雨水顺着公交站牌的边缘滴落，在周小雨的校服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机械地跟着父母上了出租车，手里还攥着那张写有咨询室电话的纸条。父亲坐在副驾驶，从后视镜里瞪着她；母亲紧挨着她，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手臂。
"回去就把那些画具全扔了。"父亲的声音像铁块一样砸下来，"从今天开始，每天加做两套模拟题。"
周小雨的视线模糊了。车窗上的雨滴扭曲了外面的霓虹灯，变成一片片彩色的光斑。她想起催眠时看到的蒲公英，想起那支薰衣草色的粉笔，想起镜梦瑶对她眨眼睛的样子。
"听见没有？"母亲用力掐了她一下。
"嗯。"周小雨低下头，悄悄把纸条塞进了袜子边缘。
家里的气氛比往常更加压抑。父亲一进门就把她的素描本撕得粉碎，母亲则翻出她藏在床底下的颜料盒，直接扔进了垃圾桶。周小雨站在客厅中央，看着自己花了三个月零花钱偷偷买的画具被一样样清理掉，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回房间学习。"父亲命令道，"十点我来检查数学作业。"
周小雨机械地走向自己的房间。书桌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像一堵灰色的墙，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慢慢坐下，从书包里摸出一支铅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线条——一朵蒲公英，一片花瓣，一只小鸟。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迅速把草稿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翻开数学练习册。父亲推门进来时，她正在解一道函数题，铅笔尖因为用力过猛而折断。
"这才像样。"父亲满意地点头，放下一杯热牛奶，"喝完了继续，不到十二点不准睡。"
门关上后，周小雨盯着那杯牛奶。白色的液体表面映出她憔悴的脸。她突然想起咨询室里，镜梦瑶给她泡的花茶，杯底沉着几片粉色的花瓣。
口袋里的纸团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她的腿。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马拉松。周小雨的生活被切割成精确的时间块：六点起床背单词，七点上学，午休时间做选择题，放学后直接去补习班，回家继续刷题到凌晨。她的黑眼圈越来越重，指甲又被咬得参差不齐，但月考排名确实回升了。
父母脸上重新有了笑容，餐桌上开始出现她爱吃的菜。但每当夜深人静，周小雨就会从枕头下摸出那支偷偷藏起来的紫色粉笔，在草稿本背面画小小的图案。第二天早上，她又会把这些画小心地撕碎，冲进马桶。
一天放学，她在校门口看到了镜梦瑶。黄裙子女孩站在梧桐树下，手里拿着一本素描本。周小雨的心跳加速了，但下一秒就看到了母亲来接她的身影。她低下头快步走过，甚至不敢往那个方向看一眼。
"小雨！"镜梦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小雨的肩膀僵住了，但母亲已经警觉地回头："你认识？"
"不...不认识。"她结结巴巴地说，加快脚步离开。
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像一片羽毛落在心上。
那天晚上，周小雨在日记本上写道："今天看到梦瑶了。她拿着素描本，一定是想给我。我好想跑过去，好想告诉她我这一个月画了多少张画，又撕了多少张。但我不能。妈妈会生气，爸爸会失望。我必须考上好大学，必须..."
写到这里，钢笔突然没水了。她用力甩了甩，一滴墨水滴在纸上，晕开成一个小小的黑洞。
高考倒计时三十天，学校组织了誓师大会。周小雨作为进步显著的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她机械地念着老师写好的稿子，声音平板无波："...只要努力拼搏，就一定能实现梦想..."
台下掌声雷动。周小雨的目光扫过人群，突然在礼堂最后一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镜梦瑶穿着那件鹅黄色的连衣裙，安静地坐在那里。她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镜梦瑶对她做了个口型："坚持住。"
周小雨的喉咙发紧。演讲稿在她手中颤抖，接下来的话几乎说不下去。她匆匆结束发言，逃也似地跑下台，心跳如鼓。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站在一片开满蒲公英的草地上，远处是那棵樱花树。但当她跑过去时，树下的画架变成了一张课桌，上面堆满了试卷。镜梦瑶站在树下，手里拿着一支紫色的粉笔，但当她伸手去接时，粉笔变成了灰色的橡皮擦。
周小雨惊醒了，枕头上一片潮湿。
高考前一周，周小雨的模拟考成绩达到了年级前二十。父母欣喜若狂，给她买了新手机作为奖励。那天晚上，父亲难得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才是我女儿。"
周小雨勉强笑了笑，借口复习回到了房间。关上门，她滑坐在地上，从书包夹层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这是她今天偷偷去美术室画的最后一幅画。画上是咨询室的窗户，窗外有一只蓝色的知更鸟，窗台上放着一支薰衣草色的粉笔。
她把画贴在胸口，无声地哭了。
高考前一天晚上，周小雨反常地早早睡下。父母以为她是养精蓄锐，欣慰地关上了她的房门。半夜里，母亲起来上厕所，发现周小雨的房间灯还亮着。她推开门，看到女儿安静地趴在书桌上，像是睡着了。
"这孩子，怎么在这儿睡..."母亲的声音戛然而止。
周小雨的手腕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已经浸透了她身下的试卷。桌上摊开的是她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写着：
"我画了那么多画，却没有一张能让我逃出这个笼子。明天就要高考了，可我已经没有明天了。爸爸妈妈，对不起，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日记本旁边，是一支用尽的紫色粉笔。
葬礼在一个阴雨天举行。梦泽和镜梦瑶站在人群最后，看着那对一夜白头的父母。镜梦瑶手里捧着一本素描本——那是周小雨留在美术室的，老师辗转找到咨询室，希望他们能转交给家属。
仪式结束后，梦泽叫住了那对父母。
"这是...小雨的东西。"镜梦瑶轻声说，递过素描本。
母亲颤抖着翻开，里面全是色彩斑斓的画作：蒲公英、樱花树、蓝色的知更鸟...最后一页是一张全家福，父母的脸被画得格外温柔，三人都笑着。角落里写着一行小字："如果有一天我能自由地画画，我要先画一张全家福，画我们都很开心的样子。"
父亲突然跪倒在地，发出野兽般的嚎哭。母亲紧紧抱着素描本，眼泪滴在画纸上，晕开了颜料。
离开墓地时，雨停了。镜梦瑶从口袋里摸出一支薰衣草色的粉笔，轻轻放在周小雨的墓碑前。
"她终于自由了。"梦泽轻声说。
一只蓝色的知更鸟飞来，落在墓碑顶端，歪着头看着那支粉笔。阳光穿过云层，照在粉笔上，折射出梦幻般的光彩。
就像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女孩，再也无法完成的梦。
就在这时，哥哥眼睛一瞥，刚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旁边有一个墓碑，墓碑的色泽还鲜艳，像是刚刚才立的。那上面赫然写着——林雨晴……
“妹妹，我们该走了。”
(学习固然重要，但自由才是方向。希望这个世界不要让小说的故事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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