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尾巴把空气烤得发黏,傍晚的海风也带不走黏在皮肤上的热意。滩涂边的泥地被晒得裂开细缝,几只小蟹横着爬过,留下转瞬被风吹散的痕迹。
左航蹲在礁石上数浪花,凉鞋带子松了一边,晃悠着磕在礁石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海水漫上来又退下去,在他脚边留下一层薄薄的盐粒,像撒了把没化的糖。
“喂,你看那只鸟是不是卡住了?”
突然响起的声音带着点喘,像是跑了很远的路。左航转过头,看见另一个男孩站在不远处的沙地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浸得贴在皮肤上,手指着远处滩涂尽头的芦苇丛。
逆光里看不清脸,只觉得对方的白T恤被晒得有些透明,领口沾着点沙。左航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只海鸥被芦苇缠住了翅膀,扑腾着发出嘶哑的叫声。
两个人没再多说什么,一前一后踩着烫脚的沙子跑过去。海鸥受惊得厉害,扑棱着翅膀扫起一阵带着腥味的风。左航伸手按住乱晃的芦苇,对方踮着脚去解缠在鸟翅膀上的草茎,指尖被划出道红痕也没在意。
海鸥终于挣脱开,歪歪扭扭地飞进暮色里。他们并排坐在滩涂边喘气,海风吹过来,带着点咸涩的凉意。
“我叫苏新皓。”对方先开了口,把手里攥着的半瓶矿泉水递过来,“刚从外婆家跑过来的,这边比镇上凉快。”
左航接过来,瓶身外面凝着的水珠打湿了手指。“左航。”他说,“我爸妈租了这边的民宿,要待到八月底。”
远处的滩涂被夕阳染成橘红色,潮水慢慢涨上来,漫过他们脚边的沙粒,又悄悄退回去。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海里的鱼,说镇上的冰棒摊,说远处那片看起来永远不会停的浪。
直到天快黑透,苏新皓看了眼手表,跳起来说要回去了,不然外婆要骂。他跑了两步又回头,挥了挥手里的贝壳:“我明天还来!”
左航看着他的背影融进渐浓的暮色里,手里的矿泉水瓶已经空了,瓶身上的凉意却像渗进了皮肤里。
九月的风突然就凉了,校服外套刚好穿得住。左航背着书包走进高二(3)班的教室时,晨光正斜斜地打在靠窗的第三排座位上。暑假作业的余温还没散尽,后排已经有人在互相传着没写完的数学卷子,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窃窃私语。
班主任抱着花名册走进来,身后跟着个陌生的身影。“介绍下,这是新转来的同学,苏新皓。”
左航正低头在草稿纸上画着海浪的弧度——那是七月在滩涂边记住的形状,听见名字时笔尖顿了顿。他抬起头,撞进对方同样带着错愕的眼神里。苏新皓比七月时清瘦了些,褪去了少年的稚气,白衬衫领口系得规整,只有眼角那颗小痣还和记忆里一样,在晨光里泛着浅淡的光。
“大家好,我叫苏新皓。”他的声音比夏天沉了点,带着点陌生的稳重,目光扫过教室时,在左航身上停了半秒。
班主任指了指左航旁边的空位:“暂时先坐那里吧,后面再调整。”
苏新皓走过来放下书包,帆布包带在肩上滑了一下,露出里面半片贝壳——边缘被磨得光滑,正是七月滩涂边最常见的那种。椅子腿在地上划出轻响,他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没想到这么巧。”
左航的指尖在草稿纸上的海浪线条上蹭了蹭,晨光落在苏新皓的发梢,像把七月的碎金撒了过来。“嗯,”他应了一声,看见对方校服袖口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沙粒——和那个傍晚白T恤上的痕迹重叠在一起,“你也在这所学校?”
“嗯,我妈工作调动,全家搬过来了。”苏新皓转着手里的笔,笔杆在阳光下晃出细闪,“晚自习结束,要不要一起走?”
窗外的香樟树叶被风掀起,露出背面的浅绿。左航看着那片叶子,又看了看苏新皓眼里的光,像看见七月没退的潮水,突然就漫到了课桌沿。
他点了点头,声音混在早读预备铃里,很轻,却很清楚:“好啊。”
秋末的风卷着香樟叶扫过走廊,左航抱着一摞练习册从办公室出来时,正好撞见苏新皓背着书包往楼梯口走。对方校服拉链拉到顶,露出里面半旧的黑色卫衣,手里捏着张刚发下来的月考卷,红笔圈出的分数在夕阳下有点刺眼。
“物理又没及格?”左航往他手里塞了颗橘子糖,糖纸在指尖响了声。
苏新皓拆开糖扔进嘴里,含糊地“嗯”了一声,把卷子往书包里塞:“最后一道大题卡了二十分钟,选择题还错了三个。”他侧过头看左航,眼里带着点懊恼,“你呢?这次排名稳吗?”
“还行,”左航踢开脚边的落叶,“英语作文被扣了两分,老班说我卷面太乱。”
两个人并肩往校门口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又随着脚步叠在一起。高二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月考、周测、晚自习后的路灯,还有偶尔在课间溜去操场看的落日,都成了习以为常的背景。他们会在数学课上偷偷传纸条,写着“这题辅助线画得像海岸线”;会在午休时分享同一副耳机,听着歌趴在课桌上打盹,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交叠的手臂上,暖得让人犯困。
苏新皓的物理错题本上,渐渐多了左航用红笔标注的解题思路;左航的英语笔记本里,夹着苏新皓从海边捡来的、压平了的贝壳标本。
教室后墙的倒计时牌撕到了“30”,空气里飘着咖啡和打印纸的味道。左航趴在堆满试卷的桌子上,笔尖在草稿纸上反复画着同一个公式,眼皮重得像灌了铅。
“醒醒,”苏新皓推了推他的胳膊,递过来一杯热可可,“刚去小卖部抢的,还温着。”
左航抬起头,看见对方眼下的青黑比自己还重,校服袖口沾着点墨迹——大概是刷题时不小心蹭到的。他接过杯子,暖意顺着指尖漫到心里,哑着嗓子问:“你填的志愿表交了吗?”
“嗯,”苏新皓点头,眼神亮了亮,“第一志愿报了A大的海洋科学,你呢?”
左航的心跳漏了一拍,低头抿了口热可可,甜味在舌尖散开:“我报了A大的中文系,就在你们学院隔壁楼。”
窗外的星光落进苏新皓眼里,像那年滩涂边的浪尖闪着光。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拍了拍左航的后背,力道不轻不重,像在说“一起加油”。
最后那段日子,他们一起在早读课上背单词,一起在晚自习后绕着操场走圈,把所有的紧张和期待都藏在沉默里。高考结束那天,苏新皓在考场外递给左航一个贝壳,里面塞着张纸条:“等录取通知书。”
九月的A大被梧桐叶铺满,左航拖着行李箱站在报到点前,听见身后有人喊他名字。
转过头,看见苏新皓背着双肩包跑过来,白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乱动,和多年前那个海边少年的模样慢慢重合。
“我就猜你今天到,”苏新皓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笑着晃了晃手里的报到单,“巧了,我们不仅在一个系,还被分到同一个班。”
左航看着他手里的报到单,上面“海洋科学系2班”的字样格外清晰,而自己的报到单上,赫然是“中文系2班”——两个班的教室在同一栋教学楼,连选修课表都有三门重合。
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新皓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等他,像很多年前在教室门口等他一起放学那样。
“走了,”他扬了扬下巴,眼里的光和那年七月的暮色、九月的晨光、高三的星光都不一样,却又好像一模一样,“带你去看我们的新教室。”
左航跟上去,脚步声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响。他看着苏新皓的背影,突然觉得,从滩涂到教室,从校服到白衬衫,那些漫过时光的相遇,原来早就把他们的路,连在了一起。
六月的阳光把梧桐叶晒得发亮,毕业典礼的音乐还没散,左航抱着一摞打包好的书往宿舍走,校服外套搭在肩上,被汗浸出浅浅的印子。苏新皓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捏着两张刚领的毕业证,红色封皮在阳光下晃眼。
“等会儿去吃那家海鲜排档?”苏新皓抢过他怀里一半的书,指尖擦过书脊上的《海浪与诗》——那是左航攒了四年的诗集,扉页里夹着他们第一次在大学课堂上传的纸条,上面画着两个歪脑袋的小人。
左航踢开脚边的梧桐果,笑了笑:“你不是说答辩完要去海边吗?”
“排档就在海边啊。”苏新皓晃了晃手里的毕业证,“老板说凭毕业证能送两串烤鱿鱼。”
他们没打车,沿着林荫道慢慢走。四年时光像被风吹散的梧桐絮,恍惚间还能看见刚入学时,苏新皓在报到点前冲他挥手的样子;看见图书馆闭馆后,两人踩着月光往宿舍跑,书包里装着没看完的专业书;看见跨年那晚,在操场看台上分吃的半块蛋糕,奶油沾在彼此的鼻尖上。
海鲜排档的塑料棚被海风掀得哗哗响,老板果然送了两串烤鱿鱼,撒着厚厚的辣椒粉。苏新皓咬了口鱿鱼,突然从背包里掏出个本子,是左航大三时丢失的速写本,里面画满了校园的角落——有他们常去的自习室窗台,有食堂门口的流浪猫,还有一张,是苏新皓在图书馆打瞌睡的侧脸,笔尖轻得像怕惊醒他。
“上次整理旧物找着的。”苏新皓把速写本推过去,耳根有点红,“你当时急得差点翻遍整个宿舍楼。”
左航翻开本子,纸页已经泛黄,却还留着铅笔的清香。他抬头时,看见苏新皓正望着远处的海,浪花拍打着礁石,和很多年前那个七月的傍晚重合在一起。
“我签了家策展公司,在市区文创园。”苏新皓突然开口,声音被海风卷得有点散,“你呢?那个独立画室的offer接了吗?”
“嗯,”左航点头,指尖划过速写本上的海浪,“就在老街区,离你那儿不远。”
暮色漫上来时,他们在公交站台告别。苏新皓要去外婆家取点东西,左航得回宿舍继续打包行李。公交车来的时候,苏新皓突然转身,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塞进他手里:“忘了给你。”
是片新捡的贝壳,比当年那片大些,边缘却同样光滑。左航捏着贝壳,看着公交车载着苏新皓融进暮色里,贝壳的凉意从掌心漫上来,像在说“我们还会再见的”。
城市的秋意比校园里来得晚些,左航的画室藏在老街区的二楼,窗外爬满了爬山虎,叶子红得正好。他正站在画架前调颜料,笔尖蘸着钴蓝,在画布上晕开一片海——像很多年前那个七月滩涂的颜色。画架旁堆着几张草图,有晨光里的教室,有梧桐叶铺满的林荫道,角落里还压着片贝壳,是苏新皓当年塞给他的那片,边缘被摩挲得发亮。
“叮咚——”门铃响了。
左航擦了擦手上的油彩去开门,看见苏新皓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卷轴,风衣上沾着点风尘。他比大学时更挺拔了些,眼镜框换了副细边的,手里还提着袋刚出炉的桂花糕——是左航画室楼下那家老字号的。
“刚从展馆回来,顺道给你带了点。”苏新皓侧身走进来,目光扫过墙上的画,在那片未完成的海面前停住了,“又在画滩涂?”
“嗯,最近总想起那时候。”左航接过桂花糕,往他手里塞了瓶温水,“今天展子怎么样?”
苏新皓是家独立策展公司的策展人,专门策划青年艺术家的作品展,办公室就在离画室三条街的文创园里。他解开卷轴,露出一幅装裱好的版画,画面里是暮色中的教室,黑板上还留着半道没解完的物理题,窗台上摆着片贝壳。
“这是给下个月‘少年纪’展准备的,”苏新皓指着版画右下角,“你看这签名,像不像当年你在我错题本上画的小浪花?”
左航凑近了看,果然在角落发现个歪歪扭扭的浪花符号,和记忆里草稿纸上的线条重合在一起。画室里飘着松节油的味道,混着桂花糕的甜香,像把很多年的时光都揉在了一起。
“对了,”苏新皓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小东西,“上周去海边采风,捡了个这个。”
是块被海水磨得圆润的鹅卵石,上面用丙烯画着两只海鸥,一只正往芦苇丛飞,另一只停在礁石上。左航接过来,指尖触到石头的凉意,像触到了那年七月没散尽的海风。
“晚上别吃外卖了,”苏新皓收拾着画具,语气自然得像在说“一起去上课吧”,“我带了菜,去你那儿煮个面?”
窗外的爬山虎被风掀起,露出后面的老路灯,昏黄的光落在画架上那片未完成的海上。左航看着苏新皓的侧脸,突然觉得,从滩涂到画室,从校服到风衣,他们走过的路好像从来没分开过——他画下的所有风景里,总有个身影,在暮色或晨光里,等着和他并肩同行。
他点了点头,把鹅卵石放进画架旁的玻璃罐里,和那片贝壳并排摆在一起。“好啊,”他说,“我这儿还有上次买的海带,煮面正好。”
作者又来更文啦
作者西西做的这脑子不好使,每次都会想想。今天早上发的,我还是昨天想发的,这篇才是今天要发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