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雪地里模仿嫡姐的笔迹时,严首辅的玉扳指碾过我冻裂的手背。
>许媛,你只是个影子,”他蘸着我的血在宣纸上描画,“影子就该有影子的活法。”
直到嫡姐凤冠霞帔嫁入东宫那晚,他醉醺醺闯进我院子撕我衣裳。
我拔下金簪抵住他喉咙:“大人,影子也会杀人的。”
他笑着握住簪尖刺进心口:“来,往这儿扎…扎穿了你才知这些年描的是谁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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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粒子混着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膝盖早已没了知觉,深深陷在抄手游廊外半尺厚的积雪里。廊下笼着暖黄的光,隐约飘出酒香和丝竹声,衬得这方寸雪地像个冰窖。
我咬着打颤的牙关,右手悬在冰冷的石砚上方。指尖冻得紫红,裂开的口子里渗着血丝,将狼毫笔杆染得斑驳。左手死死按在雪地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面前铺开的宣纸被风卷起一角,又被我染血的指尖慌忙压住。
纸上,是半阙未完成的《鹧鸪天》。字迹竭力模仿着那种特有的、带着三分慵懒七分傲骨的飘逸——那是许家嫡长女许明月的字,京城第一才女的字。
廊下的猩红毡帘忽地一掀。
暖烘烘的酒气混着龙涎香的风猛地扑出来,激得我浑身一哆嗦。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光影交界处,蟒袍玉带,身姿挺拔如寒松。严浩翔。当朝最年轻的首辅,天子近臣,也是……许明月未过门的夫君。
他没说话,一步步走下石阶。乌黑的官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最终停在我身侧,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隔绝了本就稀薄的月光。
视线里,是他腰间垂下的羊脂白玉佩,温润剔透,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接着,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墨玉扳指的手伸了过来,带着暖阁里熏染的温热气息,精准地、不容抗拒地覆在了我按在雪地上的那只手背上。
那手背早已冻得麻木,布满青紫和裂口。他的掌心滚烫,指尖带着薄茧,触感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猛地一缩!然而那力道极大,死死地将我的手掌按在冰冷的雪泥里,动弹不得。
“唔……”一声痛哼不受控制地从紧咬的牙关中逸出。
玉扳指冰凉坚硬的边缘,就着这股力道,狠狠地碾过我手背上最深的裂口!
剧痛!像被钝刀生生剐开皮肉!
殷红的血瞬间涌出,浸染了皑皑白雪,也染红了他墨玉扳指的内沿。他仿佛没看见那刺目的红,也没听见我压抑的痛呼。拇指指腹沾着那温热的、属于我的血,然后,极其自然地移开,落在了我悬在宣纸上方的狼毫笔尖上。
笔尖饱蘸了鲜血,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妖异的暗红。
他捏着那支染血的笔,姿态优雅,仿佛在把玩一件上好的古玩。然后,笔尖落下,毫不犹豫地在我模仿了半天的、许明月的字迹旁,添上了最后一句。
“几回魂梦与君同。”
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和凛冽杀气,瞬间将旁边那些竭力模仿的娟秀字迹衬得苍白无力,如同一个拙劣的笑话。
他写完,随手将那支沾满血的笔掷在雪地里。笔杆滚了几滚,在洁白的雪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许媛,”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波澜。他俯视着我,目光越过我冻得青紫的脸,落在雪地上那幅被血染污的、不伦不类的字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你只是个影子。”
冰冷的宣判,字字清晰。
“影子,”他顿了顿,墨玉扳指在染血的指尖缓缓转动,折射出幽冷的光,“就该有影子的活法。”
寒风卷着雪粒子,呼啸着灌进领口,却远不及他话语中的寒意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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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大婚的喜乐,隔着重重宫墙和几条寂静的长街,依旧隐约可闻。丝竹管弦声被夜风扯得细碎,飘飘荡荡,落在首辅府西角这处最偏僻冷清的“听雪轩”里,像隔世的喧嚣。
我坐在冰冷的石阶上,身上只披了件半旧的素绒斗篷。手里攥着白日里偷偷捡回来的、那支被严浩翔掷在雪地里的狼毫笔。笔杆上干涸的血迹变成了暗褐色,像一块丑陋的疤。
廊下悬着的唯一一盏气死风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我伶仃摇晃的影子。远处东宫的方向,一片灯火通明,几乎映红了半边天穹,那是属于许明月的凤冠霞帔,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而我,是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影子。
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笔杆上干涸的血痂,心口像压着一块冰,又冷又闷,几乎喘不过气。风里似乎还送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椒房殿的暖香,混合着酒气,熏得人眼眶发酸。
突然,院门被一股蛮横的力道猛地撞开!
沉重的木门砸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檐角的冰凌簌簌落下!
一股浓烈到几乎令人作呕的酒气,混杂着龙涎香和一种失控的暴戾气息,如同实质般汹涌地灌进这方小小的院落!
我惊得猛地站起身,斗篷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昏暗摇曳的灯光下,严浩翔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他身上还穿着白日入宫赴宴的朱紫蟒袍,金线绣制的麒麟在幽光下狰狞欲活。玉冠微斜,几缕发丝散落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却遮不住那双眼睛里翻涌的、骇人的赤红!那赤红里没有半分平日的清明与冷冽,只剩下被烈酒和某种更黑暗情绪彻底点燃的狂乱与毁灭欲。
他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蟒袍的前襟被扯开,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那眼神,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择人而噬的凶兽,锁定了它无处可逃的猎物。
“许…明月……”他含糊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念。脚步踉跄着,却目标极其明确地朝我扑来!
浓重的酒气熏得我眼前发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炸开!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四肢百骸。我下意识地后退,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廊柱!
他已逼至眼前!滚烫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一只滚烫的手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抓住了我斗篷下的衣襟!
“刺啦——!”
裂帛之声在死寂的院落里尖锐地响起!
单薄的素色春衫在他蛮横的力道下如同纸片般被撕裂!肩头骤然暴露在冰冷的夜风里,激起一片细小的颗粒。那冰冷的空气和他滚烫的手掌同时触碰到皮肤,带来冰火两重天的战栗!
“放开我!”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调。双手拼命地去推拒他如同铁箍般的手臂,指甲划过他昂贵的蟒袍布料,却如同蚍蜉撼树。
他恍若未闻,另一只手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道,粗暴地探向我的颈后,试图扯开肚兜的系带!赤红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嘴里依旧含糊地、执拗地念着那个名字:“明月……我的明月……”
那两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濒临崩溃的神经!
所有的恐惧、屈辱、积压了数年的不甘和恨意,在这一刻轰然爆发!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求生的本能和同归于尽的决绝压倒了一切!
就在他滚烫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背后系带的刹那——
我猛地抬手,拔下了发髻间唯一一支用来绾发的、最普通不过的素银簪子!那簪子细长,顶端磨得有些圆钝,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冰冷的寒光。
没有丝毫犹豫!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手臂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猛地向后一送!冰冷的簪尖带着玉石俱焚的狠绝,精准无比地抵在了他因俯身而暴露的、剧烈跳动的颈侧动脉之上!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必死的决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严浩翔所有粗暴的动作瞬间僵住!
那支冰冷的、带着细微锈迹的素银簪尖,紧贴着他温热的、搏动着的命脉。只要再往前送一分,便是血溅当场!
他滚烫的身体猛地一颤,钳制着我撕裂衣襟的手力道骤然松了几分。那双被醉意和疯狂烧得赤红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缓缓下移,死死盯住紧贴在自己颈侧的簪子。再顺着那握着簪子的、因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的手,一点点往上移。
最终,他的目光,撞进了我的眼睛里。
那里面没有泪,没有哀求,只有一片被逼到绝境后的、冰封千里的死寂,和一种近乎实质的、淬着剧毒的杀意。像隆冬雪原上濒死的母狼,亮出了最后也是最锋利的獠牙。
夜风卷着远处东宫模糊的喜乐,呜咽着穿过庭院。
我死死盯着他近在咫尺的、因震惊而微微扭曲的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深处凿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同归于尽的平静:
“大人,”我清晰地、缓慢地开口,簪尖随着话语又往前逼近了毫厘,刺破了他颈侧最表层的皮肤,渗出一颗细小的、殷红的血珠,“——影子,也会杀人的。”
血珠沿着冰冷的簪身缓缓滑落,留下一道刺目的痕迹。
严浩翔的身体彻底僵住。颈侧传来的那一点尖锐的刺痛和冰冷的死亡威胁,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将他被酒精和疯狂烧灼的神智猛地浇醒了大半。
他赤红的眼底,翻腾的狂乱和毁灭欲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被巨大震惊和某种更复杂情绪冲刷出的深渊。那眼神,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被他囚禁、被他当作影子肆意描摹了多年的女人。
时间被拉长,凝固在这方被黑暗笼罩的庭院里。远处东宫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夜风穿过枯枝的呜咽,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震耳欲聋。
他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颈侧的肌肉因为簪尖的压迫而绷紧。
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他那只曾撕碎我衣衫、此刻依旧半搭在我肩头的滚烫手掌,松开了。
他没有后退。
反而,在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空气中,他那张因酒意和震惊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极其突兀地,极其缓慢地,扯开了一个弧度。
那不是笑。
那弧度冰冷、扭曲,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自毁的疯狂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怆。像绝望的困兽在悬崖边发出的最后嘶鸣。
“呵……”一声极轻、极哑的嗤笑从他喉咙深处逸出。
在我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那只刚刚松开的手,竟猛地抬起!不是攻击,也不是防御。
而是带着一种决绝的、悍不畏死的狠厉,一把攥住了我抵在他颈侧的那支素银簪子!滚烫的掌心,死死包裹住了冰冷的簪身和我紧握着簪子的手!
力道之大,瞬间碾碎了我指骨间所有的反抗!我的手指被他包裹着,被迫感受着簪身传来的、他掌心灼人的温度和那股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力量!
“呃!”我痛得闷哼一声,指骨几乎要被他捏碎。
他攥着我的手,连同那支致命的簪子,猛地向下、向里一拽!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利物刺入血肉的闷响!
簪尖,在他巨力的牵引下,没有刺向脆弱的颈侧动脉,而是狠狠地、深深地,扎进了他左侧胸膛心口偏上的位置!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瞬间涌出,浸透了他朱紫色的蟒袍,也染红了他紧攥着我手的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剧痛让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攥着我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反而更紧!像是要将那支簪子,连同我的手,一起钉进他的血肉里!
他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楚、疯狂,还有一种近乎解脱的、毁灭性的快意。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的伤处,带来更汹涌的鲜血。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他唇边那抹冰冷扭曲的弧度加深,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刻骨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偏执:
“来……”他喘息着,攥着我的手又往那血肉深处抵进一分!剧痛让他脸色煞白,眼中却燃着骇人的光,“往这儿扎……”
鲜血顺着簪身流下,滴落在我同样被他攥得死紧的手背上,滚烫粘稠。
他死死盯着我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如同诅咒,又如同泣血的告白:
“——扎穿了你才知……”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沫,溅在蟒袍的金线上,触目惊心,“这些年……你描的……到底是谁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