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调查那天,陈砚之起得很早。出门前,他往阳台望了一眼,槐树苗的花苞又鼓胀了些,像藏着一捧攒了整夜的月光,轻轻一碰就要溢出来。
遗址在城市边缘的老城区改造带,围挡外还堆着拆迁剩下的碎砖,围挡内却已经搭起简易的工棚。周明远正蹲在土坑边,手里捏着把小刷子,小心翼翼地拂过一个灰扑扑的陶罐。
“来了?”周明远抬头笑了笑,往旁边挪了挪,“你看这个。”
陶罐半埋在湿润的土里,颈口缠着几圈褪色的蓝布条,罐身有细小的裂纹,却没漏。小林蹲在旁边,手里捧着个密封袋,里面装着几片残破的纸。
“昨天刚清理出来的,”小林把密封袋递过来,“周教授说这陶罐是民国年间的样式,里面就这些纸,好像是账本?”
陈砚之接过袋子,对着光仔细看。纸上的字迹洇了水,有些模糊,却能认出是毛笔写的小楷,记着“洋布三尺”“铁钉半斤”,最后一行是“守义嘱,备足三月粮,待水退”。
“是太爷爷的字。”陈砚之指尖有些发颤,“民国二十三年那场大水,他果然早有准备。”
周明远已经把陶罐完整取了出来,里面还有个油纸包。打开时,一股淡淡的樟木味飘出来,里面裹着半块磨损的铜锁——和照片里太爷爷手里那半块,纹路能严丝合缝对上。
“另一半呢?”小林凑过来,“是不是在太奶奶那儿?”
陈砚之想起照片里太奶奶捏着锁的手,忽然明白过来:“当年太爷爷带锁入暗河,太奶奶守在地窖,他们各执一半,就像……就像约定好要守住什么。”
周明远用软布擦着铜锁,锁身上的缠枝莲纹在阳光下显出温润的光泽:“遗址土层里检测出大量草木灰,还有烧灼的痕迹。我们推测,暗河入口附近当年可能有祭祀活动,这对铜锁,或许不只是信物。”
正说着,一个戴草帽的老人扛着锄头从围挡外经过,看见他们手里的铜锁,忽然停住脚:“这锁……我好像见过。”
老人说他是附近槐安村的,小时候听爷爷讲过,当年大水退了之后,有个穿长衫的男人在老槐树下烧纸,手里就捏着这么个锁,烧的纸里还混着半块撕碎的账本。
“那男人后来呢?”陈砚之追问。
“听说去南边了,”老人眯着眼回忆,“临走前在槐树上刻了个字,好像是……‘归’?”
陈砚之心里一动,忽然想起《槐安里志》补录里的话——“陈家后人于重阳日合双锁,水脉终定”。他掏出手机,翻出小林寄来的照片,指着太奶奶手里的半块锁:“您见过这个吗?”
老人凑近看了看,忽然一拍大腿:“这不是林寡妇的锁吗!当年她守着地窖,水退了之后就疯了,总说听见锁响,每天抱着这锁坐在槐树下,直到冬天冻僵在那儿……”
话没说完,小林忽然“呀”了一声,指着油纸包的底层:“这里还有东西!”
是片干枯的槐树叶,叶脉间夹着几行小字,是用炭笔写的,笔画抖得厉害:
“守义,水退了。锁响三声,你听见了吗?我等你回来,等到槐花再开。”
字迹洇了水,最后几个字几乎看不清,却像有股力气,攥得人眼眶发烫。
陈砚之把树叶小心收好,抬头时看见周明远正望着远处的塔吊,塔吊的阴影落在遗址上,像根连接过去的线。
“知道吗?”周明远忽然说,“这片遗址要建民俗公园了,就叫‘槐安园’,专门复原老巷的样子。”
夕阳西斜时,他们往回走。小林捧着补录完整的《槐安里志》,忽然哼起段调子,说是从太奶奶日记里抄的,据说是当年槐安里流行的歌谣:
“槐花开,锁声响,郎归乡……”
陈砚之走在后面,手里攥着那半块铜锁。风从拆迁的空巷里穿过来,带着尘土的气息,却莫名让人想起槐花的香。他忽然想起阳台上的槐树苗,说不定等他回去,已经有花苞悄悄绽开了。
原来有些约定,从来不是等一个人回来,是等一段时光慢慢舒展,等那些藏在泥土里、字迹间、锁纹深处的牵挂,终于能在阳光下,好好晒一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