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绚烂的烟火气息，如同被吸入了时光的真空管，倏忽消散在期末考试的沉重气压里。教室墙壁上，“距离期末考还有10天”的鲜红倒计时牌，像一道无声的催命符，悬在每个埋头苦读的身影上方。空气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翻动书页的哗啦声，以及偶尔压抑的咳嗽和叹气。
黎恩坐在教室中间列的第三排，目光从摊开的物理错题本上抬起，下意识地望向斜后方靠窗的位置。景钟正微微蹙着眉，指尖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视线专注地凝在面前一份竞赛模拟卷上。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在他微分碎盖的发梢跳跃，勾勒出清隽专注的侧脸轮廓。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文具袋夹层里的那枚星轨徽章，冰凉的金属棱角早已被体温焐热，每一次触碰都像接通了微弱的电流，让她想起摩天轮顶点的烟火，和他那句穿透喧嚣的“我们一起解完了”。
“黎恩，这道受力分析……”同桌江旭的声音比蚊子还轻，他推过来一张写满推导的草稿纸，指着其中一处，眼神带着惯有的怯生生的疑惑。
黎恩立刻回神，收敛心神凑过去：“这里，摩擦力方向反了，你看滑块的运动趋势……”她拿起笔，在江旭的草稿纸上画出清晰的辅助线，声音压低，条理分明。江旭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镜片后的眼睛亮起一点光。帮助江旭的过程，像是对她自己知识的梳理和加固，也让她从对景钟的短暂凝视中抽离，重新锚定在现实的课业海洋里。
下课铃终于刺破沉闷。丁嘉像一颗被压抑太久的炮弹，从前排猛地窜到黎恩桌旁，整个人瘫在江旭空出的椅子上，哀嚎：“救命啊恩恩！我感觉我的脑细胞已经被三角函数和之乎者也联手谋杀了！” 她夸张地揉着太阳穴，目光却瞥见黎恩文具袋边缘露出的一点点银色徽章边缘，顿时来了精神，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哟~还随身携带‘定情信物’呢？”
黎恩脸颊一热，飞快地把文具袋合拢，嗔道：“胡说什么！是纪念品！”
“纪念品？”丁嘉拖长了语调，意味深长地笑，眼神瞟向刚合上竞赛卷、正起身活动脖颈的景钟。景钟似乎感应到这边的目光，抬眼望过来，对上黎恩有些慌乱的眼神，他嘴角很轻地弯了一下，随即被走过来的阮俊晖打断。
“喂，丁小嘉，”阮俊晖双手插在裤兜里，依旧是那副懒洋洋没睡醒的样子，语气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嚎什么呢？物理又挂模拟了？”他随手拿起丁嘉摊在桌上的物理卷，扫了一眼分数栏那个鲜红的“53”，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啧，果然。这分数，跟你嗓门分贝成反比吧？”
“阮俊晖！你想死啊！”丁嘉瞬间炸毛，跳起来就要抢卷子，“有本事你考个满分我看看！”
“满分不至于，”阮俊晖轻松地举高手臂，卷子被丁嘉够不着地挥舞着，他下巴微扬，带着点欠揍的得意，“比你多个二三十分还是小意思的。”
“你！”丁嘉气得跺脚，脸颊鼓得像只河豚。黎恩无奈地笑着拉她坐下。景钟也走了过来，目光落在被阮俊晖举高的卷子上，眉头微蹙：“丁嘉，你这几道大题失分点很集中，主要是动能定理和动量守恒的综合应用没理清。”
他语气平静，没有丝毫嘲笑，反而带着一种就事论事的认真。丁嘉的怒火像被戳破的气球，瘪了下去，有点讪讪地：“嗯…是有点乱。”
“不只是有点乱。”阮俊晖终于放下卷子，难得没再损人，指尖点着其中一道被划了大叉的题，“这道题，题干条件‘光滑圆弧轨道’被你吃了？摩擦生热哪来的？基础概念都模糊，后面推导全错。”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指出的问题却一针见血。
丁嘉被噎了一下，看着卷子上刺眼的红叉，又看看眼前一个理科尖子，一个被理科尖子生带出来的优秀物理徒弟，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沮丧感忽然涌了上来。她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胳膊里，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我知道我笨嘛…物理就是跟我有仇…”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黎恩心疼地拍着丁嘉的背。景钟和阮俊晖对视了一眼。
“寒假，”景钟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市图书馆附近新开了个‘知源’自习室，环境不错，有单间也有大桌。”
黎恩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跳快了一拍，期待地看向他。
景钟的目光扫过黎恩，落在依旧趴着的丁嘉身上，最后看向阮俊晖：“要不要一起？效率高点。不懂的，”他顿了顿，“可以随时问。” 这话显然主要是对丁嘉说的。
阮俊晖挑了挑眉，没立刻答应，反而看向黎恩：“黎恩，你寒假什么安排？闭关修炼？”
黎恩点点头：“嗯，主要是复习。”她顿了顿，鼓起勇气看向景钟，“如果…如果大家一起去自习室，遇到难题，讨论起来思路会更开阔。” 她没明说，但眼神里的期待和景钟之前的提议形成了无声的默契。
“我去！”丁嘉猛地抬起头，眼睛还有点红，但已经燃起了斗志，“我要去！景老师，阮俊晖，黎恩，你们得救我狗命！大不了…大不了我包你们奶茶！”她拍着胸脯保证，试图用豪气掩盖刚才的脆弱。
阮俊晖看着丁嘉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行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过丁小嘉，”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奶茶我要双份糖，最甜的那种，齁死你。”
“成交！”丁嘉一口应下，仿佛用奶茶就能买回物理的尊严。一个属于他们四人的寒假攻坚计划，就在这课间的喧闹与各自的“算计”中，悄然成形。
期末考试的风暴终于席卷而过，留下的是疲惫、解脱和对成绩的忐忑。寒假第一天，清晨的寒意未散，“知源”自习室临窗的大长桌旁，四个人各自占据一角。
黎恩摊开厚厚的物理习题集和错题本，旁边是她形影不离的速写本。景钟面前是大学自主招生的真题汇编和一本全英文的《Classical Mechanics》，书页边角已有磨损。丁嘉则如临大敌，面前堆着崭新的《高中物理重难点突破》和五颜六色的便利贴，眉头拧得死紧。阮俊晖看起来最悠闲，只放了一本习题册和手机，但翻书的速度和演算的流畅度显示他并非表面那般松懈。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微苦和纸张油墨的味道，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页的轻响。静谧中，专注力如同无形的丝线，将四人暂时缠绕在各自的学业轨道上。
“黎恩，”景钟的声音压得很低，打破了安静，他将自己的草稿本轻轻推过来，“这道电磁感应切割磁感线的题，你昨天问的临界速度，我换了个等效模型，你看看。”纸上是他一贯干净利落的笔迹，画着一个精巧的导体框和磁场示意图，旁边是简洁的推导。
黎恩眼睛一亮，立刻凑过去细看。两人头挨得很近，景钟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和黎恩发梢的清香若有若无地交织。他修长的手指指着推导的关键步骤，低声解释着磁通量变化率与动生电动势的联系。黎恩频频点头，豁然开朗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弯起嘴角，指尖在草稿纸上跟着他的思路轻轻移动。
“懂了！原来用等效长度可以避开那个积分陷阱！谢谢你景钟！”她抬起头，笑容明亮，撞进景钟含着浅笑的目光里。
“嗯。”景钟应了一声，收回草稿本，耳根似乎比刚才红了一点。
对面的丁嘉咬着笔杆，对着画满受力分析的小球愁眉苦脸，嘴里念念有词：“支持力…摩擦力…匀速圆周运动…向心力…”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哀怨地看向旁边的阮俊晖：“喂，闷葫芦，这个斜面加圆弧的复合模型，小球到最高点速度为零时，绳子张力到底怎么算啊？”
阮俊晖头都没抬，眼睛还盯着自己正在演算的复杂公式，手指却准确地点在丁嘉草稿纸的某一处：“这里，临界点。绳刚要松弛未松弛，张力为零。机械能守恒列方程，设角度θ。” 他语速极快，像在背标准答案，完全没考虑丁嘉是否跟得上。
丁嘉茫然地看着他点的位置，又看看自己画得乱七八糟的图，更晕了：“θ？哪个θ？等等等等，你慢点说！”
阮俊晖终于舍得从自己的题海中抬起眼皮，瞥了一眼丁嘉那几乎被橡皮擦破的草稿纸，嫌弃地“啧”了一声：“笨死。”他一把扯过丁嘉的草稿纸，拿起自己的笔，刷刷几笔，利落地画出一个清晰的物理情境图，标出关键角度和高度差。“设这里为θ，从A到B，重力势能减少等于动能增加，B点速度为零，所以……”他一边说，一边写下简洁的公式，字迹飞扬却清晰。
丁嘉看着他那副“这么简单都不会”的表情，本想反驳，但目光落在他笔下流畅的推导上，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老老实实地跟着他的思路记笔记。阮俊晖讲题时，眉宇间那点惯常的懒散被一种近乎锋利的专注取代，竟意外地…有点靠谱？
时间在笔尖和书页间静静流淌。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铺洒在长桌上，将四人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黎恩放下有些发酸的笔，揉了揉手腕，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身边的同伴。
景钟正沉浸在一道天体物理的难题里，薄唇微抿，眼神锐利如鹰隼锁定猎物，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的公式与星图。丁嘉苦大仇深地与一道电路综合题搏斗，嘴唇无声地翕动，像在念咒。阮俊晖则不知何时戴上了耳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点按，似乎在玩某个节奏游戏，但左手边摊开的数学竞赛题册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解答过程。
一种奇异的、沉静的力量感弥漫在空气中。黎恩心中微动，悄悄翻开了速写本。铅笔在克莱因蓝的底色上轻盈游走：画景钟凝神时微蹙的眉心，画丁嘉咬着笔杆的苦恼侧脸，画阮俊晖戴着耳机、手指在桌上敲打节奏却同时在草稿纸上演算的奇特姿态。最后，她用细密的线条勾勒出四条并行的、向着同一个方向延伸的星轨，彼此独立，却又在远处隐约交汇于一点。
自习室的灯光次第亮起，宣告着白天的结束。四人收拾好书包，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清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振。夜幕初垂，华灯初上，街道上车流如织，尾灯拉出长长的光带。
“呼——”丁嘉用力伸了个懒腰，仿佛要把一天的疲惫都甩出去，“我感觉我的脑容量今天被强行扩容了百分之五十！景老师，阮俊晖，谢啦！”她难得真诚地道谢，虽然下一秒又转向黎恩，“恩恩，明天记得提醒我多带两包糖，堵住某人的嘴！”
阮俊晖嗤笑一声，没接话，只是把围巾拉高了些，遮住了下半张脸。
四人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路过灯火通明的市天文馆时，景钟的脚步顿住了。巨大的球幕上，正缓缓旋转着壮丽的银河系星图，旋臂舒展，星光璀璨。
“真美。”黎恩仰头望着，轻声感叹。那深邃的宇宙图景，总能瞬间攫住她的心神。
“嗯。”景钟应了一声，目光也久久停留在那片人造星海之上。片刻后，他忽然转过头，看向身边的黎恩，又看了看丁嘉和阮俊晖，路灯的光在他眼底映出清晰的星芒。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穿透夜风的笃定：
“寒假结束，就要准备高二的分科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庞，“我们，一起考出去吧。” 没有激昂的口号，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句简单至极的陈述，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每个人心中漾开巨大的涟漪。
黎恩的心跳猛地漏跳一拍，随即疯狂地鼓动起来，血液涌上脸颊。她看向景钟，他眼底的星光如此清晰，清晰地映出了她的模样，还有那不容置疑的认真。
“好啊！”丁嘉第一个反应过来，几乎是跳起来响应，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一起考！考得远远的！离开这天天考试的地狱！” 她挥舞着拳头，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阮俊晖没说话，只是从围巾里抬起眼皮，目光在景钟脸上停留了两秒，又扫过黎恩和丁嘉兴奋的脸庞。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线条分明的下颌。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然后双手重新插回兜里，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只留下一个看似依旧懒散、脊背却挺直了的背影。那背影，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应允。
景钟的目光最后落在黎恩脸上，带着询问，也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期待。
黎恩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让那份滚烫的悸动稍稍平复。她迎上景钟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唇角扬起一个无比明亮坚定的笑容：“嗯！一起！”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小的星辰，坚定地镶嵌进这片由约定构成的星图里。她下意识地将手伸进羽绒服口袋，紧紧握住了那枚冰凉的星轨徽章。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传递来一种无比坚实的力量感。
前方的路，灯光绵延，如同铺向未来的光轨。四个人影在冬夜的街道上并肩而行，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细雪碎屑，却吹不散少年人眼中那簇被梦想点燃、被同伴鼓舞的火焰。那些在题海中挣扎的日夜，那些互相讲解时碰撞的思维火花，那些疲惫时相视一笑的默契，此刻都汇聚成一股无声的洪流，推动着他们向着同一个方向——那个星轨交汇、名为“未来”的远方，坚定地前行。
黎恩悄悄放慢了半步，看着前方三个熟悉的背影：景钟挺拔如松，步伐沉稳；丁嘉活力四射，像颗跳动的火星；阮俊晖双手插兜，背影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她再次翻开速写本，借着路灯的光，在“四条星轨”的草图旁，飞快地写下几个小字，字迹被温暖的口袋和紧握徽章的手捂得滚烫：
目标：交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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