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燃着安神的檀香,季倾予刚和季言明在偏殿谈完正事,便相携着往里走。
柳如霜早已候在窗边的软榻旁,见两人进来,忙笑着起身。
柳如霜可算来了,我让小厨房炖了冰糖雪梨,刚温好。
季倾予挨着她坐下,接过侍女递来的玉碗,雾气氤氲了眉眼。
季倾予还是母亲最疼我。
柳如霜再过半月就要启程去穆国了,孤身在外,凡事都要多留心。
柳如霜替她理了理鬓发,语气里满是不舍。
柳如霜好在穆国气候养人,不像咱们这儿冬冷夏燥,听说那儿四季都有花开,倒不用愁水土不服。只是你素来怕蚊虫,我让人备了些驱蚊的香包,还有你爱吃的,都让随从带着。”
季言明坐在对面,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季言明到了穆国,虽是客居,但皇家颜面不能失。穆帝穆承渊性子刚硬,手段凌厉,朝堂之上不比家里,你从未见过他,更要说话行事谨言慎行,万万不可失了分寸,有要事记得传信回来。
季倾予我知道的,父皇母后放心。
季倾予舀了一勺雪梨,甜意漫进心里,却也压不住一丝忐忑。
季倾予虽未见过,但既是一国之君,想来也会顾全大局,不会刻意为难我的。
三人又说了些家常话,从衣食住行聊到人情往来,暖阁里的灯火明明灭灭。
而暖阁窗外的老槐树上,一袭玄衣的穆承渊正随意地靠着粗壮的树干。
长腿微屈踩在横生的枝桠上,墨发用玉冠束起,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刻。
晚风拂过树梢,带起他衣袍的边角,他指尖轻叩着树干,听着窗内那句“从未见过”和“不会刻意为难”,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待窗内的说话声渐渐轻了,他才低低嗤笑一声,声音轻得被风声揉碎,却藏着刺骨的寒意。
穆承渊还真是令人感动。
他静坐着没动,直到暖阁里传来送客的脚步声,柳如霜和季言明的身影从院门口消失,才缓缓直起身。
月光穿过枝叶缝隙落在他肩头,照在他眼底翻涌的暗芒上,那里面没有半分温和,只有运筹帷幄的冷冽。
他足尖一点枝桠,玄色身影如夜隼般掠向宫墙,转瞬便融入沉沉夜色,只留下槐树叶片被风卷着,轻轻落在暖阁的窗台上。
暖阁内,季倾予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碗边缘。
父亲提起穆承渊时凝重的语气,让她心里莫名一沉——那个素未谋面的穆国君主,和这条即将踏上的未知前路,终究还是让她生出了几分不安。
三日后的皇城,像是被胭脂与金粉泼染过一般,从宫墙到市井,处处浸透着铺天盖地的喜色。
天未破晓时,内务府的宫人便已提着鎏金宫灯穿梭宫道上,将通往正阳门的十里长街清扫得纤尘不染。
红毯从季倾予居住的曦和宫一路铺至城门,红毯两侧每隔三尺便立着一根缠满红绸与金箔的玉柱,柱顶悬着琉璃宫灯,灯影摇曳间,将地砖上镶嵌的云纹都照得熠熠生辉。
沿街的商铺早早挂起了朱红绸缎,百姓们挤在街角,望着远处驶来的仪仗,惊叹声此起彼伏——那是由六十四名御林军组成的前导队。
他们身披嵌金铠甲,骑着纯白的西域良驹,手中长枪的枪尖镀着晨曦,晃得人睁不开眼。
曦和宫内,季倾予端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满身的珠光宝气。
头顶的九凤朝阳冠用赤金打造,每只凤鸟的尾羽都缀着十八颗东珠,珠串垂至肩头,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
身上的霞帔以百年云锦织就,绯红底色上用孔雀金线绣出百鸟朝凤图,凤凰的羽翼间点缀着鸽血红宝石与鸽蛋大的珍珠,烛光下流转着绸缎与宝石交织的华光。
侍女为她系上玉带时,指尖触到喜服下摆暗纹里绣着的五谷丰登图,那是用银线混着细如发丝的金丝绣成的,针脚密得连风都透不过。
柳如霜时辰差不多了。
柳如霜的声音带着哽咽,她身着绣金凤的朱红礼服,走上前替女儿理了理鬓边的珍珠流苏,指尖划过凤冠上冰凉的金饰,泪水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柳如霜到了穆国,天冷要添衣,别学在家时总熬夜……
季倾予握住母亲的手,那双手上还带着常年为她缝制衣物留下的薄茧,她鼻尖一酸,却强笑着点头。
季倾予那放心,女儿都记着。您和父皇也要保重身体,开春了多去御花园走走。
那季言明立于殿中,一身明黄色龙袍衬得他威仪自生,十二章纹在烛光下流转着沉稳的光泽,腰间玉带镶嵌着鸽蛋大的暖玉。
他看着女儿满身的华贵,这位执掌天下的帝王眼中,此刻只剩父亲的不舍,却只沉声嘱咐。
季言明皇家规矩重,但也别失了咱们大晏的体面。遇事拿不定主意,就看随嫁的嬷嬷怎么说。
季倾予儿臣自己可以,父皇多心了。
也是,自己这个女儿,什么时候,什么事不是自己拿主意,哪会让自己受委屈。
季倾予屈膝行礼,凤冠上的珠串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替她掩藏哽咽。
随着钦天监官报时的声音传来,门外响起了迎亲队伍的喜乐声。
往熹小心翼翼地扶着季倾予起身,大红的盖头落下,遮住了她眼底的泪意,却遮不住周身那股子惊心动魄的华贵。
花轿停在殿外,那是一顶大轿,轿身通体用紫檀木打造,雕刻着龙凤呈祥的纹样,每一寸木头上都贴了金箔,四角挂着鎏金铃铛。
风吹过时,铃声清脆得能传到半条街外。
轿帘是用苏绣中的“盘金绣”技法绣成的双喜图,金丝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仿佛流动的金河。
季倾予被扶上花轿时,听见母亲压抑的哭声,听见父皇低低的叹息。
她攥紧了手中的金銮团扇,扇面以赤金为骨、蜀锦为面,绣着栩栩如生的鸾鸟衔枝图,扇柄处坠着的珍珠络子。
“起轿——”
随着司仪官一声高喊,花轿缓缓抬起。
喜乐声、铃铛声、百姓的赞叹声混在一起,铺天盖地地涌来。
季倾予坐在轿中,透过盖头的缝隙,只能看见轿帘外不断后退的宫墙朱门。
她知道,这一去,便是千里之遥,便是与故土的长久别离。
花轿出了正阳门,长长的送亲队伍如同一条红色的长龙,在黄土路上缓缓前行。
队伍最前面的御林军高举着“囍”字旗与云朝字号旗,后面跟着三十六抬妆奁,每一抬都由壮汉抬着,箱子上的铜锁闪着金光,里面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是皇城给她的体面,也是她身为公主背负的使命。
风吹过轿帘,带来远处的马蹄声。
季倾予轻轻靠在轿壁上,指尖摩挲着金銮团扇冰凉的扇骨,听着身后皇城的轮廓渐渐模糊在风声里,前方的路还很长,长到看不见尽头,只余下满轿的珠光宝气,陪着她走向那片陌生的土地。
送亲队伍出了大晏皇城,一路向西南而行。
白日里,三十六抬妆奁在阳光下闪着金辉,御林军的铠甲映着流云;
夜幕降临时,便在沿途驿站歇息,篝火与宫灯将旷野照得如同白昼。
越往南走,草木愈发葱郁,风里渐渐带上了湿润的暖意,连空气都染上了穆国特有的异域草木清香。
这一路晓行夜宿,半月时光转瞬即逝。
季倾予往熹
轿内传来季倾予轻柔的声音,她指尖摩挲着金銮团扇的扇骨,听着外面隐约的马蹄声。
季倾予咱们走了多少时日了?这会子到了哪里?
往熹撩开轿帘一角,探头望了望,回来时声音带着几分雀跃。
往熹小主,咱们快到穆国边境啦!前面就是两国交界的青石关,守关的穆国士兵已经在列队等候了呢!
季倾予微微颔首,正想再问,花轿忽然轻轻一晃,速度慢下来。
她透过盖头边缘的缝隙向外望去,只见前方关卡处旌旗林立,身着玄色铠甲的穆国士兵身姿挺拔,关口的石碑上刻着苍劲的“穆境”二字。
——原来她在这一晃神间,竟已踏入了这片全然陌生的土地。
穿过青石关,再行三日,便是穆国都城——喀兰城。
当送亲队伍的旌旗出现在喀兰城郊时,整座都城仿佛被注入了活力。
宽阔的鎏金大道早已被清理干净,百姓们扶老携幼地挤在街边,望着这支来自云朝的红色长龙。
队伍最前面的“囍”字旗与云朝国号旗迎风招展,后面跟着披红挂彩的仪仗队,乐手们吹奏着融合了穆国异域风情的喜庆乐曲,鎏金铃铛的声响在街面回荡。
三十六抬妆奁经过时,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叹,孩子们踮着脚数着箱子上的宝石,头戴纱巾的穆国妇人则用带着异域口音的中原话低声议论着轿中那位云朝公主的容貌与嫁妆。
“听说这位公主是皇帝最疼爱的女儿,你瞧这嫁妆,怕是能堆满半个国库吧?”
“咱们国君亲自下旨迎亲,排场可真够大的,就是不知这位公主能不能讨君上喜欢……”
“咱们君上素来冷峻,云朝公主看着娇弱,往后在宫里怕是要受委屈呢……”
闲言碎语顺着风飘进轿内,往熹听得眉头直皱,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季倾予按住了手。
她端坐轿中,凤冠上的东珠轻轻颤动,脸上却不见半分波澜。
这些议论她早已料到,身为和亲公主,注定要活在众人的目光与揣测里。
她轻轻摇了摇团扇,扇面的鸾鸟衔枝图在昏暗的轿内若隐若现——重要的从不是旁人的言语,而是,那穆国国君。
送亲队伍缓缓穿过鎏金大道,向着皇城方向而去。
沿街的欢呼声与议论声交织在一起,喀兰城的繁华与异域风情扑面而来。
市集上贩卖的香料带着浓郁的异域气息。
街边摊位上摆着从未见过的热带水果。
百姓们的服饰绣着繁复的卷草纹,连建筑的飞檐都带着几分不同于云朝的圆润弧度。
花轿行至皇城门前,速度彻底慢了下来。
季倾予能感觉,有一道无形的目光正从高处落下,仿佛穿透了轿帘,落在她身上。
她握着团扇的手指微微收紧,唇角却依旧噙着一抹淡然的笑意。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