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门外,日头才爬到角楼飞檐,青砖地上已经蒸出一层晃眼的热浪。
沈遥顶着一身簇新的绯红飞鱼服,腰刀都快被太阳烤成烙铁,心里却凉飕飕——他升官了,可官袍是借的,刀是借的,连绣春刀的穗子都是现打的死结,生怕他拔刀时甩出去砸到皇帝的脚面。
“沈镇抚。”老太监笑得牙不见眼,把牙笏往他怀里一塞,“万岁口谕,即刻赴北镇抚司接印,不必再回侯府更衣。”
沈遥双手接过,牙笏烫手,像捧了一块刚出锅的山芋。
“内相,小的……咳,微臣连北镇抚司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您看是不是先给张舆图?”
老太监甩了甩拂尘:“跟着谢公走,保准丢不了。”
谢兰昭就站在三步之外,背对着他,绯袍乌纱,像一柄收在鞘里的冰刃,把暑气都劈开两半。沈遥小跑两步追上去,小声嘀咕:“谢公,您怎么也不提前透露透露,我差点在殿上咬到舌头。”
谢兰昭目不斜视:“提前透露,你还会演得那么真?”
沈遥一想也是。自己那一嗓子“谢公忠良”,嗓子都嚎破音了,连御史台那帮老古板都听得眉毛直跳,效果确实拔群。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宫门。
谢府的马车已经候在金水桥边,车辕上悬着肃国公府的暗紫灯笼——白日里不点灯,只在竹篾上熏了薄荷香,远远闻着像雪夜里的松针。沈遥吸了吸鼻子,刚想抬腿上车,又缩回来:“不合规矩吧?我这身份蹭您车,回头言官参我‘攀附’。”
谢兰昭已经弯腰钻进车厢,声音淡淡:“言官今日要参也是先参三皇子,暂时轮不到你。”
车帘垂下,沈遥挠挠鼻尖,决定不跟大腿客气,一猫腰钻了进去。
车厢里比外头凉。
矮几上摆着一只冰裂纹瓷盆,里头堆了几块未化的窖冰,冰上镇着一壶酸梅汤。沈遥眼睛一亮,刚要伸手,谢兰昭先一步拎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顺手把空杯子推到他面前。
沈遥:“……”
他算看出来了,这位爷的“顺手”都带刀。
好在外头跟着的小厮是谢府自小养的,极有眼色,片刻又送进来一只新杯。沈遥咕咚咕咚灌了三杯,暑气才从毛孔里散出去。
“谢公,”他抹抹嘴,“北镇抚司……不会让我直接审犯人吧?我可连拶子都不会用。”
谢兰昭搁下杯子:“不会用拶子,就用嘴。”
沈遥:“……”
他合理怀疑谢兰昭在内涵自己。
车轮辘辘,从皇城根一路往西。
北镇抚司与东厂隔街对望,一座黑门楼,两只狴犴石雕龇牙咧嘴,常年被烟熏得乌漆麻黑。沈遥跳下车,仰头一看,差点被门槛绊了个五体投地——门槛太高,明摆着告诉来人:竖着进横着出。
门口站着两排锦衣卫,见谢兰昭到了,齐刷刷行礼:“参见督公。”
沈遥一愣:“督公?”
谢兰昭负手而立:“本官兼领锦衣卫提督,你不知道?”
沈遥真不知道。
原著里只说谢兰昭是内阁首辅,可没写他还管着锦衣卫。他忽然觉得自己像只误入狼窝的兔子,还是主动洗好澡抹好盐的那种。
正胡思乱想,里头迎出来一位指挥同知,姓鲁,满脸络腮胡,嗓门赛铜锣:“哟,这就是沈镇抚?后生可畏啊!”
沈遥被他拍得肩膀发麻,干笑:“鲁大人过奖。”
鲁同知一摆手:“咱北镇抚司不讲虚礼,走,先带你认认门。”
说是认门,其实是认路。
北镇抚司分前后五进,前厅点卯,二厅办案,三厅羁押,四厅用刑,五厅是库房与值房。每进院子都高墙窄窗,阳光被切成一条线,落在青石板上像刀口。沈遥一路走一路记,生怕回头迷路。
鲁同知却忽然压低声音:“沈镇抚,您头一天到,按规矩得先烧三把火。”
沈遥:“……我不会纵火。”
鲁同知哈哈大笑:“不是真火,是案子。咱们这儿案子分三等——红印、蓝印、黑印。红印走流程,蓝印走人情,黑印……走阎王。您新官上任,得挑个红印案子练练手。”
沈遥松了口气:“那就红印。”
鲁同知冲身后招招手,不多时便捧来一摞卷宗,最上头一本写着“春闱弊案”四个大字。
沈遥眼皮一跳:好家伙,这不是原著里男主用来刷声望的经典副本吗?怎么落他手里了?
谢兰昭一直没说话,直到此刻才开口:“春闱弊案牵连甚广,沈镇抚初来乍到,怕是不易。”
鲁同知挠挠头:“那……换个?”
谢兰昭却话锋一转:“不易才好。年轻人,得多历练。”
沈遥:“……”
他合理怀疑谢兰昭想看他出丑。
按规矩,新任镇抚使接印前要先拜印。
北镇抚司的印是一方铜铸卧虎,虎口衔环,拿在手里沉甸甸。沈遥双手捧印,对着堂上朱元璋画像三跪九叩,心里默念:太祖爷在上,弟子沈遥,今日借印一用,用完就还,绝不贪污。
拜完印,鲁同知递给他一串钥匙,叮叮当当足有半斤重:“库房、刑具房、牢房、密档室……全在这儿了。丢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沈遥接过来,差点被坠得手腕脱臼。
仪式走完,谢兰昭却没急着走。
他领着沈遥穿过回廊,进到一间僻静值房。房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窗棂外是株老石榴树,青果累累。
谢兰昭从袖中抽出一份折子,推到沈遥面前:“春闱弊案的卷宗,我提前看过。涉事举子三十四人,考官六人,背后牵涉到吏部、礼部、兵部……甚至还有三皇子余党。”
沈遥翻开一看,头皮发麻:名单上第一个就是三皇子妃的堂兄,第二个是兵部侍郎的小舅子,第三个……他打了个寒颤:“这哪是红印,分明是黑印镶红边。”
谢兰昭神色不变:“怕了?”
沈遥诚实地点头:“怕。”
谢兰昭:“怕也得做。三皇子刚被禁足,春闱弊案就爆出来,你觉得是谁的手笔?”
沈遥想了想:“您?”
谢兰昭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沈遥懂了——这是投名状。案子办得漂亮,他就是谢党新锐;办砸了,就是替罪羔羊。横竖谢兰昭不会亏。
他咽了口唾沫:“谢公,您这是……把刀递给我?”
谢兰昭微微一笑:“不,是把刀柄递给你。至于刀刃朝谁,沈使可要想清楚。”烛火跳动,映得他眼底一片深不见底。
沈遥忽然想起原书里,谢兰昭便是用这把“刀”,一步步削藩、清党、摄政,最后把自己也削了进去。他手中攥紧,。“谢公,”他小声问,“要是我把刀刃偏一偏,您会生气吗?”
谢兰昭垂眸,指尖轻敲桌面,声音低得近乎耳语:“那要看沈使……打算偏到谁怀里。”
沈遥:……
他深吸一口气:“那我要人。”
谢兰昭:“可以。”
“要账册。”
“已备好。”
“还要……桂花糕。”
谢兰昭:“?”
沈遥一本正经:“熬夜伤身,我得补补。”
谢兰昭沉默片刻,竟真的转头吩咐:“每日一盒,送去值房。”
沈遥忽然觉得,这大腿好像也没那么难抱。
日头西斜,暑气稍退。
沈遥抱着卷宗站在值房门口,看谢兰昭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绯袍被风掀起一角,像一尾游走的鹤。
他低头摸摸手里的卧虎铜印,小声嘀咕:“猫啊猫,咱俩先定个小目标——活过这三个月。”
当晚,北镇抚司值房灯火通明。
沈遥把春闱弊案的卷宗摊了一地,旁边堆着桂花糕、浓茶和一盆凉水。
他一边翻卷宗,一边在纸上画人物关系图,画到最后,纸上密密麻麻全是箭头,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蜘蛛网的中心,写着两个名字:
三皇子李昭,
谢兰昭。
沈遥盯着那两个名字,忽然打了个喷嚏。
“谁在念叨我……”他揉揉鼻子,继续埋首卷宗。
窗外,石榴树影摇碎一地月光。
更深露重,蝉声渐歇,而北镇抚司的灯火,一夜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