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夏夜,热得连耗子都懒得钻洞。
北镇抚司后墙根下,野草里蹲着几只蟋蟀,叫得声嘶力竭,像在替谁喊冤。
沈遥拎着一盏气死风灯,沿着青石甬道一路往地下走。灯罩里烛火被湿气压得只剩豆大,把他影子抻得老长,贴在墙上像一条细脚伶仃的蜘蛛。
甬道尽头,是诏狱最里间的“静室”。名字文雅,实则隔音最好,惨叫传不出三丈。
沈遥心里哼哼:要不是白天谢兰昭那句“亥正三刻来诏狱,不来就锁你侯府大门”,他此刻应该在府里泡冷水澡,而不是来地下三层蒸人肉包子。
门口守着两个锦衣卫,见了他,齐刷刷行礼:“沈镇抚。”
沈遥把腰牌一亮:“我进去溜达一圈,你们别跟。”
两个锦衣卫对视一眼,竟真的退到阴影里。
沈遥心里“咯噔”一下:这俩人是谢兰昭的亲兵,平日里拿鼻孔看人,今天怎么这么听话?
——里头八成有坑。
铁门推开,一股子阴冷裹着陈年血腥味扑面而来。
沈遥打了个喷嚏,抬眼就看见谢兰昭。
谢兰昭没穿官服,只一件玄青窄袖直裰,腰间悬一条素银链,链尾坠着个小小的虎符,在烛火下泛着幽暗的光。
他面前摆着一张乌木小几,几上一壶冷梅汤,两只白瓷杯。
——如果不是墙角还挂着几条铁链,这场景简直像在茶楼夜话。
“关门。”谢兰昭头也不抬。
沈遥反手把门闩落锁,金属碰撞声在空室里回荡。
“谢公深夜找我,不会是请我吃宵夜吧?”
他嘴上跑马车,眼睛却飞快扫过四周:静室四面石墙,只高处一个巴掌大的气窗,铁栅栏外漏下一点月光;地面干净,没有新鲜血迹,说明今晚还没人受刑;唯一可疑的是小几旁那只黑漆箱子,锁孔里插着一把铜钥匙,锁头磨得发亮,显是常用。
谢兰昭没答,抬手给他倒了杯冷梅汤。
“先压压惊。”
沈遥接过,一口闷完——酸中带甜,还掺了点薄荷,暑气顿时散了三分。
“谢公别卖关子,再晚一点,蟋蟀都睡了。”
谢兰昭抬眼,目光落在他唇角一点梅汤渍上:“含章殿那杯酒,谁让你换的?”
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划过瓷面,带出一串火星。
沈遥心里“哦豁”一声:来了。
沈遥放下杯子,脸上写满无辜:“什么换酒?我只是不小心打翻了毒酒,顺手倒了点蜂蜜水,佛祖看我虔诚,没让我当场暴毙……”
谢兰昭静静看着他,眸子黑得像两口深井,井底沉着月亮。
沈遥被他看得后背发毛,只好掏出袖中早已备好的“剧本”,声情并茂:
“实不相瞒,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位金身罗汉拍着我肩说:‘小沈,那酒喝不得,喝了你就得去见阎王。’我惊醒后心有余悸,于是……”
谢兰昭指尖轻敲桌面,节奏像催命鼓:“再编。”
沈遥噎住。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不是三皇子那种能被“佛祖显灵”糊弄的傻白甜,而是重生回来的真·权谋大佬。
要糊弄过去,得拿出点干货。
沈遥深吸一口气,换上一副“我坦白”的表情:“其实是我偷听到三皇子与幕僚密谈,说要借毒酒除掉我,再嫁祸肃国公府。我惜命,只好先下手为强。”
谢兰昭不语,只抬手打开那只黑漆箱子。
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摞卷宗,最上面一张,赫然是沈遥昨日在含章殿的行走路线、停留时间、接触过的人,连他在佛像前擦灰的动作都画成了简笔画,旁边一行小楷:疑似毁迹。
沈遥嘴角抽了抽:“您这是在我身上拴了线?”
谢兰昭:“不止你。”
他抬手,又抽出第二张,是三皇子李昭昨日的行踪;第三张,是沈遥他爹宁远侯的;第四张……沈遥不敢看了,怕再翻下去连他小时候尿过几次床都有记录。
“现在可以说了?”谢兰昭语气温柔得像诱哄孩子。
沈遥却听出了杀机:再不说实话,明天这些卷宗就能送到皇帝案头,标题就叫《宁远侯世子欺君罔上实证》。
沈遥舔了舔发干的唇,决定交一半底:
“我做了个梦……不是金身罗汉,是……嗯,预知梦。梦里我喝了那杯酒,当场毒发,三皇子把罪名扣给您,我沈家满门抄斩。我吓醒了,只好换酒保命。”
他一边说,一边偷瞄谢兰昭脸色。
谢兰昭垂眸,指尖摩挲着虎符边缘,似乎在判断这话的可信度。
良久,他轻笑一声:“预知梦?倒也省事。”
沈遥刚要松口气,又听谢兰昭慢悠悠补刀:“既如此,往后你每日写一梦交上来,省得我派人盯你。”
沈遥眼前一黑:这是要他连载《沈遥做梦日记》?
“谢公,梦这东西,它不一定天天有……”
“无妨,没有就编。”
“……”
谢兰昭收起笑,语气忽转淡:“昨夜你换酒,算帮了我一次。我不喜欢欠人情。”
沈遥眼睛一亮:“那您打算怎么还?”
“两个选择。”
谢兰昭竖起一根手指:“一,明日早朝,我把你供出去,说你是主谋,意图毒杀皇子,嫁祸于我——皇上多疑,必会信。”
沈遥:“……我选二!”
谢兰昭满意地竖起第二根手指:“二,你替我办一件事。”
沈遥:“您说,上刀山下油锅,皱一下眉算我输。”
谢兰昭指了指箱子里的卷宗:“春闱弊案牵扯太多,我要你明面上查,暗地里把三皇子的人摘干净,把吏部、礼部那些老狐狸的尾巴递到我手里。”
沈遥咋舌:“您这是……”
谢兰昭:“事有事的价码。事成之后,我保你沈家十年无虞,再送你一个前程。”
沈遥想了想自己那本《帝王业》原著——沈家满门在第十章就下线了,如今能续命十年,血赚。
“成交!”
他伸出小拇指,想拉钩。
谢兰昭瞥了一眼,没动。
沈遥讪讪地收回手:“那什么,口说无凭,立个字据?”
谢兰昭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张空白手本,提笔写了两行字:
【沈遥供梦,一日一折;谢某保沈,十年无虞。】
落款后,扔给他:“按手印。”
沈遥咬破指尖,啪地按了个血印,又好奇:“您不按?”
谢兰昭淡淡道:“我从不按手印,我按人命。”
沈遥:“……”
行,反派大佬的仪式感,他服了。
子时末,诏狱铁门再次吱呀开启。
沈遥抱着那张手本,像抱着卖身契,蔫头耷脑地往外走。
身后谢兰昭的声音轻飘飘追上来:“明日辰正,把春闱案卷宗送到我府上,顺便带一盒桂花糕——要城南老张家铺子的,别家太甜。”
沈遥脚下一滑,差点磕在石阶上。
“您不是不吃甜的?”
谢兰昭:“现在想吃了。”
沈遥:“……”
他合理怀疑,谢兰昭只是想找个长期饭票。
夜风拂过,蟋蟀不知什么时候睡了。
沈遥抬头,看见宫墙之上,一弯残月像被咬了一口的桂花糕。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往值房走——
明天还得早起查案、买糕、编梦。
这穿书的日子,真是越来越有判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