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鼓刚过,北镇抚司的后院鸡飞狗跳——是真的鸡飞狗跳。
守更的老张养的那只芦花老母鸡,被沈遥一脚踹开了鸡笼。老母鸡“咯咯哒”地扑棱上墙,鸡毛与尘土齐飞,沈遥抱着一摞卷宗在院子里狼狈转身,嘴里念叨:“对不住啊大姐,赶时间!”
老张拎着扫帚冲出来:“沈镇抚!您老再折腾,小的只能把鸡炖了给您补补脑!”
“别别别,炖了它谁给我报晓?”沈遥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他为什么这么拼?
因为谢兰昭昨日临走前轻飘飘丢下一句话:“明日辰正,把春闱案卷宗送到我府上,顺便带一盒桂花糕。”
辰正,也就是七点整;而现在,五更鼓都响过了,他再不跑快点,桂花糕店就要排到外城去了。
城南老张家铺子门口,天刚泛青,队伍已绕了三圈。
沈遥穿着飞鱼服,腰刀“哐啷哐啷”地响,本想亮身份走个后门,结果刚张嘴,排在前头的大婶回头横他:“锦衣卫也得排队!我家闺女今日出阁,等着糕饼谢客呢!”
沈遥只好讪讪站队,顺手把卷宗顶在头上遮阳。
队伍里有人窃窃私语:
“听说新上任的沈镇抚是个狠角色,昨儿早朝把三皇子都参了。”
“狠个屁,你看他排队的怂样。”
沈遥假装没听见,心里给谢兰昭记了一笔:都怪你非要这家,换别家早买完了!
好不容易排到,老板却摊手:“客官,最后两盒被肃国公府预订了,您要不换枣花酥?”
沈遥瞪眼:“我、就、要、桂、花、糕!”
老板被他吓得一哆嗦,只好从柜台底下摸出个小木匣:“这是给谢公留的,您要是认识……”
沈遥一把抱过:“我就是谢公家的!”
老板:???
谢府门外,两尊石狮子打着哈欠。
门房老赵刚拔开门闩,就见沈遥顶着一头汗、抱着糕、背着卷宗冲进来:“谢公起了吗?”
老赵指了指偏厅:“在里头记档呢。”
偏厅里,谢兰昭穿了件家常月白纱袍,乌发松散地系在肩后,面前摊着一本册子——不是账册,是“梦录”。
昨夜沈遥走后,他亲自提笔,在第一页记下:
【永熙二十四年六月十七,沈遥供梦:金身罗汉、毒酒、蜂蜜水。真伪待查。】
字迹冷峻,末尾还画了个小圆圈,像待填的靶心。
沈遥一进门,先被那册子晃了眼,脚底一滑差点跪下:“您还真打算每日一记啊?”
谢兰昭抬眼,目光从他汗湿的鬓角滑到怀里护得紧紧的糕盒:“迟了半刻。”
沈遥把糕点往桌上一放,喘得跟老母鸡似的:“排、队、人、太、多!”
谢兰昭打开盒盖,拈起一块轻嗅:“张家今日的桂花蜜放多了,腻。”
沈遥:“……”
他怀疑谢兰昭故意折腾他,但没有证据。
“坐。”谢兰昭指了指对面的圈椅。
沈遥一屁股坐下,椅子“吱呀”一声,仿佛对他的体重表示抗议。
谢兰昭将春闱卷宗推到一旁,取出一本空白册子,封面题着《供梦录·卷二》。
“规矩先说好:每日一问,一答,一记。答得好,糕管够;答得不好——”
他指尖在案上轻轻一敲,旁边便响起一声刀鸣——不知何时,绣春刀已出鞘三寸,寒光闪到沈遥眼皮上。
沈遥立刻正襟危坐:“您问!我保证连梦里有几只蚊子都交代清楚!”
谢兰昭:“昨夜可有梦?”
沈遥:“有!”
“说。”
沈遥清清嗓子,绘声绘色:“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蜜蜂,飞进御膳房,看见三皇子正往一壶酒里撒白色粉末。我刚想细看,就被一只蜘蛛精逮住,那蜘蛛精长得特像您,八条腿都绑着玉佩……”
谢兰昭笔走龙蛇,边记边点评:“蜘蛛精,玉佩,暗示身份暴露。白色粉末,剂量?”
沈遥:“一指甲盖那么多!”
谢兰昭在页脚画了把小勺:“下次看清几钱。”
沈遥咽了口唾沫:“谢公,您真信我胡说八道?”
谢兰昭写完最后一笔,合上册子:“真假无妨,留档而已。”
沈遥小声吐槽:“敢情您这是把梦当口供用。”
谢兰昭:“梦是人心底最软的口供。”
记完梦,谢兰昭才打开春闱卷宗。
厚厚一摞,最上面一张名单用红笔圈了三个名字:
礼部主事柳羡、兵部武库司郎中郑焕、翰林院检讨杜澄。
谢兰昭指尖点了点柳羡:“此人明日离京,说是回乡丁忧,实则带着二十万两银票跑路。”
沈遥眼睛一亮:“我去逮?”
“不急。”谢兰昭推过一个小信封,“你拿着这个,今晚送到城西广济寺,交给一个叫慧空的和尚。”
沈遥捏了捏,里头是张薄薄的纸:“这是什么?”
“柳羡的通关路引,上面有我盖的假印。”
沈遥:“???”
谢兰昭淡淡道:“真路引在我手里,他拿假的出不了城门,只能回头找买家。我要看是谁接应。”
沈遥懂了:钓鱼执法。
“那我要是被当成同党抓了……”
“我会替你收尸。”
沈遥:“……”
他怀疑谢兰昭在开玩笑,但谢兰昭的表情告诉他——并没有。
临走前,沈遥终于忍不住问:“谢公,您为什么非得每日记我梦?怪费墨的。”
谢兰昭垂眸,指腹摩挲着糕盒边缘:“锦衣卫做事,讲究证据。你今日的梦,或许就是明日的证据。”
沈遥:“可梦是编的!”
谢兰昭抬眼,似笑非笑:“那就编得像一点。”
沈遥抱起卷宗和信封,走到门口又回头:“下次能别要桂花糕了吗?老板见我一次翻一次白眼。”
谢兰昭:“可以,换绿豆糕。”
沈遥:“……”
他一脚刚踏出门槛,肚子“咕咚”一声。
谢兰昭听见了,随手把剩下的桂花糕推过去:“垫垫肚子。”
沈遥不客气地抓了两块塞进嘴里,含混道:“谢公,您其实也没那么不近人情。”
谢兰昭:“糕里下了点安神散,怕你今晚睡不着。”
沈遥:“……”
他含着半块糕,咽也不是吐也不是,鼓着腮帮子瞪人。
谢兰昭却忽然笑了,极浅极淡,像冰面裂开一道细纹:“去吧,小耗子。”
沈遥抱着卷宗一路小跑,心里把谢兰昭骂了八百遍。
跑到拐角,他实在忍不住,抠了抠喉咙想把安神片吐出来。
抠到一半,想起谢兰昭那句“编得像一点”,又悻悻住手:算了,今晚还得做噩梦交差呢。
身后谢府大门缓缓阖上。
门内,谢兰昭重新打开《供梦录》,在“蜘蛛精”旁边添了一行小字:
【怕苦,怕死,怕丑,怕黑,弱点已录。】
他合上册子,指尖在封面轻轻敲了敲。
为什么记梦?
除了皇帝多疑,却最信“天意”以外,还有就是把“变数”锁进笼子里,沈遥是书里原本的早死炮灰,如今却活蹦乱跳,还屡屡跳出剧情。谢兰昭重生一回,最怕的就是这种不可控因素。让沈遥每日“供梦”,等于让他把自己的潜意识摊开来检查,梦话是最没防备的口供,谢兰昭用一本册子就把沈遥的脑子“存档”,防止他哪天又突发奇想坏大局。
再者说,谢兰昭要的从来不是一条死心塌地的狗,而是一把用得趁手、又不会反噬的刀。
“沈遥,”他低声道,“你最好每天都做新梦,不然……”
未尽的话散在晨风里,惊飞檐角一只早起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