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上午还艳阳高照，傍晚乌云便像打翻的墨汁，一层层压下来。
酉时三刻，北镇抚司的鼓声震得屋瓦发颤——“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春闱弊案扩查，一应涉案官员家产即刻查封。钦此！”
沈遥捧着圣旨，整个人像被雷劈了：
名单头一位，赫然写着——“前礼部侍郎柳羡，及其姻亲、户部郎中沈文渊”。
沈文渊，字德修，正是沈遥的亲舅舅，宁远侯府老太太的嫡亲弟弟。
沈遥脑袋嗡嗡：抄谁不好，怎么抄到自家人头上了？
沈文渊住在城西槐花巷，一座三进宅子，门口两尊石狮子，据说是花五百两银子从江南运来的汉白玉。
沈遥小时候去拜年，还被舅舅抱在狮子头上骑马马。如今再站门口，那狮子依旧威武，只是脖子多了两道白练——锦衣卫封条。
鲁同知在旁边磨刀霍霍：“沈镇抚，按规矩，主审官得避嫌。要不您回府喝口茶，剩下的兄弟们来？”
沈遥嘴角直抽：“避嫌？避得了今晚，避不了明日早朝。我若不去，御史台那帮人能把我喷成筛子。”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开门——我自己抄！”
沈遥回府换夜行衣，刚踏进内院，就听见老太太的拐杖杵得地板咚咚响。
“遥哥儿！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要抄你舅舅家？！”
老太太年近七十，耳不聋眼不花，一手拄杖一手揪着沈遥耳朵：“你舅舅小时候还给你买过糖人！你良心被狗吃了？”
沈遥被拽得直踮脚：“祖母，圣旨啊！孙儿我只是个跑腿的！”
“跑腿的能把刀架到舅舅脖子上？”
沈遥小声：“刀没架，只是封条……”
老太太气极，抬手要打，旁边沈夫人忙劝：“娘，先让遥儿把话说完。”
沈遥趁机把前因后果一说：舅舅帮柳羡收受贿赂，银票、房契、古玩堆了一屋子，人证物证俱在。
老太太听完，沉默半晌，拐杖往地上一顿：“抄！但给我留点体面，别让人看笑话！”
沈遥哭笑不得：抄家还要体面？祖母您可真讲究。
亥时，雨点砸下来，锦衣卫灯笼映得巷口红彤彤。
沈遥身披油衣，手按绣春刀，一声令下：“搜！”
舅舅府里顿时人仰马翻：
——管家抱着账簿狂奔，被鲁同知一个扫堂腿绊倒，账簿哗啦啦散了一地。
——小厮想翻墙，被沈遥拎小鸡似的逮回来：“兄弟，墙头有我。”
最精彩的要数沈文渊本人，穿着中衣、趿拉着鞋，手里还拿着半只没啃完的鸡腿：“外甥！你来真的？”
沈遥干笑：“舅舅，圣命难违，您先把鸡腿放下，别滴油到供词上。”
库房一开，众人倒吸凉气。
沉香木箱子摞到房梁，打开一箱是金锭，再开一箱是字画，第三箱居然是——
“哇哦！”鲁同知惊呼，“象牙雕的春宫！这得值多少钱？”
沈遥捂眼：“别看，会瞎。”
另一头，账房先生被押过来，哆哆嗦嗦递上总账：
“近三年内，共收‘润笔银’三万七千六百两，‘谢师礼’一千四百两，‘通关节’九千八百两……”
沈遥看着那一串零，眼前发黑：舅舅，您这是把国库搬回家了？
抄到后半夜，沈遥按老太太要求，命人在前厅摆了张八仙桌，铺上红绒桌布，把舅舅“请”到上座，旁边一左一右站着锦衣卫，手里托盘里放笔墨纸砚。
沈遥拱手：“舅舅，按规矩，您得签字画押，承认银两来源。”
沈文渊瞪眼：“我可是你亲舅舅！”
“正因为亲的，才给座儿。”
沈文渊气呼呼提笔，写完名字又画押，印泥一按，红得喜庆。
老太太在屏风后偷看，见儿子衣冠整齐、没挨板子，这才拄着拐杖回房，嘴里念叨：“还算有点良心。”
抄到最后一进小院，沈遥在舅舅书房暗格里摸出一只檀木小匣。
打开一看——
居然是一叠房契，署名全是“沈遥”！
最上面一张，是城东一座三进宅子，市价起码两万两。
沈遥目瞪口呆：舅舅居然给他存老婆本？
鲁同知探头：“哟，镇抚，您也收贿？”
沈遥连忙把房契往怀里一塞：“这是长辈关爱，关爱！”
心里却打鼓：要不要上交？交了心疼，不交怕谢兰昭查出来。
纠结三秒，他决定先私藏，等风头过去再处理——毕竟舅舅一片“慈爱”，不能寒了老人家的心。
天亮前，雨停了，锦衣卫押着沈文渊、管家、账房排成一串，像糖葫芦。
沈遥坐在临时搭的案桌前，奋笔疾书：
《查抄户部郎中沈文渊家产疏》
“……共得黄金一万三千两，白银五万六千两，古玩字画三百余件，宅院六处，田契七千亩……其银两多系春闱关节所得，人证物证俱全……”
写到“沈文渊”三个字，他笔尖一顿，最终还是狠心落下，一滴墨晕开，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卯正，沈遥拖着疲惫身子回侯府。
老太太坐在正厅，面前摆着一碗热腾腾的鸡汤。
沈遥刚想感动，老太太一拐杖敲在他小腿：“跪下！”
沈遥扑通一声，双手高举：“祖母，孙儿已把舅舅安置在诏狱单间，有床有窗，还有桂花糕！”
老太太被气笑：“你舅舅最爱吃鸡腿，记得送两只。”
沈遥：“……是。”
辰时，北镇抚司大堂。
沈遥把折子递给谢兰昭，眼圈青黑：“主审官沈遥，任务完成，亲舅舅已归案。”
谢兰昭接过折子，随手翻到最后一页，目光在“城东宅院一处，署名沈遥”上停了停，似笑非笑：“镇抚辛苦了，这份‘长辈关爱’打算如何处置？”
沈遥后背一凉，干笑：“……上交国库，立刻上交！”
谢兰昭轻笑一声，折子合上：“不急，先记账，等你俸禄扣完再说。”
沈遥：？？？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仅抄了舅舅家，还把自己私房钱也给抄没了。
窗外，新蝉开始聒噪。
沈遥抱着空食盒，心里默默流泪：
“舅舅，我对不起您，更对不起我的老婆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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