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昀在ICU门口站了整整三天。
玻璃门内,贺郁亭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管子,呼吸机规律地吐出白雾,在玻璃上凝成细小的水珠。监护仪的滴答声隔着门传出来,像把钝刀,一下下割在时昀的心上。
三天前的缉毒行动,贺郁亭为了掩护队友,被嫌犯用改装电击器击中颈部。子弹擦过动脉,没要命,却震碎了声带。手术室外,主刀医生摘下口罩,声音艰涩:“保住了命,但以后……可能再也说不出话了。”
时昀当时正在给新生儿做体检,听见消息手里的听诊器“啪”地掉在地上。家长惊讶地看着他,这个总是温和耐心的年轻医生,第一次露出那样失态的表情——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冲进ICU时,贺郁亭刚从麻醉中醒来。看见时昀,他动了动手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想说什么。时昀扑到床边,握住他冰凉的手,眼泪砸在对方手背上,烫得惊人。
“别说了。”时昀哽咽着,“我知道,我都知道。”
贺郁亭的眼睛红了。他看着时昀,睫毛上沾着未干的泪,喉结剧烈滚动,最终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个模糊的音节,像只受伤的兽在哀鸣。那声音刺得时昀耳膜发疼,比任何哭喊都让人难受。
探视时间结束,护士把时昀往外推。他回头看,看见贺郁亭正用没插针的左手,笨拙地在手机备忘录上打字,指尖抖得几乎按不准屏幕。监护仪的光映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像他此刻说不出的情绪。
第二天,时昀带来了个速写本和一盒马克笔。他坐在床边,翻开本子第一页,写下:“有话想对我说,就写下来。”
贺郁亭看着那行字,突然别过脸,肩膀微微耸动。时昀知道他在哭——这个在枪林弹雨中都没掉过泪的男人,此刻在无声地落泪。他伸手想碰对方的脸,却被贺郁亭躲开了。
本子被推回来,上面只有两个字,写得又重又急,笔尖几乎划破纸页:“别来。”
时昀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他们上次去芦苇荡,贺郁亭牵着他的手,在夕阳下说:“等这次任务结束,我就申请调去后勤,再也不往前冲了。”那时的风很暖,对方的声音带着笑意,像个郑重的承诺。
可现在,承诺还在,说话的人却发不出声音了。
贺郁亭开始拒绝见他。时昀每天守在ICU门口,隔着玻璃看他。他看见贺郁亭对着墙壁发呆,看见他用手反复摩挲颈部的纱布,看见他趁护士不注意,偷偷把时昀送的速写本藏进枕头底下。
一周后,贺郁亭转到普通病房。时昀提着保温桶进去时,他正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叶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
时昀把保温桶放在桌上,里面是炖了四个小时的鸽子汤,据说对喉咙恢复有好处。他轻声说:“我给你盛一碗?”
贺郁亭没回头。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打字,屏幕转向时昀:“你走吧。我这样,配不上你。”
时昀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贺郁亭的背影,那道曾经宽阔可靠的肩膀,此刻却缩着,像在承受什么无形的重压。“贺郁亭,”他声音发颤,“你知道我不是……”
“我知道。”手机屏幕又亮起来,“正因为知道,才更不能耽误你。你该找个能陪你说话,能大声喊你名字的人。”
时昀突然想起贺郁亭以前总爱喊他的名字。在急诊室喊“时医生”,在食堂喊“小昀”,在深夜的电话里,会带着点睡意,轻轻喊他“昀昀”。那些不同语气的称呼,曾是他最安心的存在,现在却成了再也听不到的绝响。
他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贺郁亭。对方的身体瞬间绷紧,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时昀把脸埋在他颈后,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就算你一辈子说不出话,我也……”
话没说完,就被贺郁亭推开了。他转过身,眼睛红得吓人,指着门口,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嘶吼,却不成调,只有浑浊的气流声。速写本被他抓起来,狠狠砸在地上,马克笔滚了一地,在白色的地板上划出凌乱的痕迹,像他此刻的心情。
时昀看着他,突然明白了。贺郁亭不是不想见他,是不能。这个骄傲到骨子里的男人,无法接受自己以这样残缺的模样,站在他面前。他宁愿用最伤人的方式推开他,也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
那天晚上,时昀在医院值班室的抽屉里,翻出了贺郁亭送他的第一个礼物——一个印着小熊的暖手宝。他抱着暖手宝,想起那个在芦苇荡牵他手的午后,对方的声音带着阳光的温度,说:“以后你的冷暖,我管了。”
可现在,那个承诺的人,连说句“冷”都做不到了。
一周后,贺郁亭出院了。时昀去他宿舍找,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桌上放着那个速写本。最后一页上,是贺郁亭的字迹,写得很轻,像怕被人看见:
“小昀,对不起。
我怕你对着我时,眼里会有同情。
更怕我忍不住想抱你时,连句‘喜欢你’,都喊不出口。”
窗外的风吹进来,掀动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时昀捂住脸,蹲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他知道贺郁亭去哪了——队里同事说,他申请调去了边境哨所,一个全年风雪的地方,离这里有几千公里。
后来,时昀总会收到匿名的包裹。有时是一袋晒干的草药,据说能治失眠;有时是一本医学期刊,里面关于声带修复的文章被折了角。他知道是谁寄的,却从不回复。
他在急诊室见过无数生死离别,却觉得,这无声的告别,比死亡更残忍。死亡是终点,而这样的分开,是把一颗心劈成两半,一半留在原地,一半跟着远去的人,在几千公里外的风雪里,无声地疼。
冬天来得越来越深,时昀的手还是很凉。他再也没收到过贺郁亭的消息,就像那个曾经会喊他名字的人,彻底消失在了风里。只有那本速写本,被他锁在抽屉最深处,里面藏着一个说不出的秘密,和一个永远哑在喉咙里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