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昀在擦拭樟木箱时,指尖碰倒了个陶瓷杯。
杯子是淡青色的,杯身上画着朵雪莲花,花瓣边缘已经褪色,杯底印着个小小的“亭”字——是贺郁亭当年在边境县城买的,他总说“这杯子盛热水最暖,时昀冬天手凉,刚好能用”。杯口还留着道浅浅的茶渍,像七年前贺郁亭最后一次用它时,没喝完的红糖姜茶,在杯壁上留下了固执的痕迹。
窗外的雪正下得绵密,把医院的屋顶盖成了白色。时昀把杯子捧在掌心,指尖抚过冰凉的瓷面,忽然想起贺郁亭第一次把杯子递给他时的样子:雪落在对方的警帽上,睫毛沾着冰碴,却笑着把杯子往他手里塞,说“刚煮的姜茶,趁热喝”。那时杯子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暖得他连耳朵尖都发烫。
这是他第十三次整理樟木箱。自从贺郁亭牺牲后,箱里的旧物越来越多:半块烧变形的火锅账单、绣着半朵莲花的毛衣前片、掉漆的钢笔,还有这只盛过无数次姜茶的杯子。每样东西都带着贺郁亭的气息,像他从未离开,只是把牵挂拆成了碎片,藏在时光的缝隙里。
“时主任,缉毒队的林警官来了,说带了样贺队的东西。”护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轻,“他说这是从贺队当年的巡逻车里找到的,一直没敢给您。”
时昀的心猛地一沉。林警官上次来还是去年清明,那时他把贺郁亭的录音笔交给时昀,红着眼圈说“这里面有段话,贺队说一定要让您听见”。此刻林警官站在值班室门口,手里捧着个保温袋,袋子上还印着“老地方火锅店”的logo,是贺郁亭当年常去的那家。
“这是在副驾驶座的储物格里找到的。”林警官把保温袋递过来,声音发涩,“里面的东西没坏,就是……您得做好准备。”
保温袋打开的瞬间,时昀的呼吸屏住了。里面是个不锈钢保温杯,杯盖还紧紧拧着,打开时涌出淡淡的姜茶味,混着岁月的气息,像七年前那个雪夜,贺郁亭从怀里掏出来的热包子,裹着雪地里的寒气。杯底压着张便签,是贺郁亭的字迹,被水汽浸得发皱:“12月25日,给时昀煮的姜茶,放了两颗桂圆,他说这样不辣。等巡逻结束,就送去医院。”
便签的边缘有圈水渍,像当年落在纸上的眼泪,或是雪地里的融水。时昀的指尖捏着便签,忽然想起自己随口跟贺郁亭提过“姜茶太辣,放桂圆能中和”,那时他们在食堂吃饭,对方正往他碗里夹青菜,闻言愣了愣,耳尖红得像桂圆的颜色。原来一句无心的话,被人记了这么多年,连煮姜茶的细节都反复琢磨,生怕哪里让他不舒服。
“贺队总在巡逻前煮姜茶。”林警官的声音带着哽咽,“他说时昀值夜班费嗓子,姜茶能暖身子。有时候任务紧,他就把保温杯放在副驾,说‘等空了就送过去’,结果……”
时昀的喉咙突然哽住,保温杯在掌心轻得像片雪花,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贺母说的“郁亭第一次煮姜茶,煮糊了三次,还烫伤了手”,想起老班长说的“他总拿着保温杯问我‘这样温度行不行’,像个怕做错事的小孩”。原来有些笨拙的尝试,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自己,是想把雪地里的寒气挡住,把所有的暖都裹进杯子里。
林警官走后,时昀把保温杯放在桌上,和那只淡青色的陶瓷杯并排。他倒了些姜茶在陶瓷杯里,热气腾起时,忽然想起贺郁亭在未寄的信里写:“等春天雪融了,我就天天给你煮姜茶,放两颗桂圆,一颗甜,一颗更甜。”原来有些承诺,早就藏在日常的琐碎里,像杯子里的姜茶,暖得让人舍不得放下。
下午去档案室查病历,时昀顺路拐进了医院的旧储物间。角落里堆着些淘汰的医疗器械,其中有个听诊器,铜质听筒磨得发亮,是贺郁亭当年放在值班室的——他总说“万一时昀忙不过来,我能帮着听个心跳”,却在最后一次出任务前,把听诊器擦得干干净净,放在了陶瓷杯旁边。
储物间的管理员是个退休护士,看见他就叹气:“时医生还在找贺警官的东西啊?当年他总坐在值班室煮姜茶,说‘时昀的手要握手术刀,得暖着点’,结果煮好的姜茶放凉了,也没来得及送出去。”
时昀的眼眶突然热了。他想起自己那件白大褂,口袋里总装着贺郁亭送的姜糖,是对方特意在县城买的,说“姜茶凉了,吃颗糖也能暖身子”。原来那些不经意的关心,都是他偷偷准备的心意,像杯子里的姜茶,暖得持久,藏得也深。
离开储物间时,雪停了。夕阳透过窗户照在走廊的墙上,给“急诊室”三个字镀上层金边,像贺郁亭警徽上的光。时昀抱着保温杯往值班室走,金属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像贺郁亭的手,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紧紧握着他的手。
回到值班室,白猫初七正趴在樟木箱上睡觉,尾巴尖扫过那枚25岁的警徽,发出细碎的响。时昀翻开贺郁亭的笔记本,在最后一页贴上那张便签,旁边写着:“20XX年12月,姜茶很暖,像你当年想的那样。”字迹模仿着贺郁亭的笔锋,把“昀”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句没说完的话。
夜幕降临时,急诊室的红灯又亮了。时昀把陶瓷杯和保温杯放进樟木箱,和那枚25岁的警徽并排。他知道,这两只杯子会一直陪着他,像贺郁亭的守护,在每个寒冷的冬天,提醒他曾经被那样用力地爱过,也那样痛彻心扉地失去过。
夜查房结束时,时昀回到值班室。月光透过窗户照在樟木箱上,两只杯子在月光里泛着光。他拿起陶瓷杯,喝了口剩下的姜茶,甜里带着淡淡的桂圆香,像七年前那个雪夜,贺郁亭递给他的第一杯姜茶。
“贺郁亭,姜茶我喝了。”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值班室轻声说,声音被急诊室的喧嚣揉得发碎,“放了两颗桂圆,很甜,像你当年想的那样。只是不知道,等下个冬天,你还能不能再给我煮一杯。”
回应他的,只有急诊室永不熄灭的灯光,和杯子里残留的,沉默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