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昀在给樟木箱换樟脑丸时,指尖触到个冰凉的金属物件。
是盏铜制长明灯,灯座刻着缠枝莲纹,灯芯早已碳化,灯盏里还留着半盏干涸的煤油渍,边缘结着层浅褐色的痂——是贺郁亭当年在哨所用的那盏。他捏着灯座凑近台灯,能看见纹路里嵌着的细雪粒,像七年前那个雪夜,贺郁亭站在急诊室门口,围巾上没来得及融化的冰碴,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窗外的风正卷着落叶打旋,梧桐叶在地上铺了层暗黄,像贺郁亭巡逻日志里画的“深秋的芦苇荡”。时昀用软布擦拭灯座,指尖抚过莲纹的刻痕,忽然想起老班长说的“贺队总在熄灯后点这盏灯,说‘灯亮着,就像时医生在身边’”,那时他总对着灯芯发呆,手里攥着张时昀的照片,直到煤油烧尽才肯睡。
“时主任,贺队的母亲托人送来了个包裹,说是在老房子的阁楼里找到的。”护士敲门进来,手里捧着个蓝布包,“老太太说这里面是贺队没用完的煤油,还有张他写的字条。”
蓝布包上还留着阁楼的霉味,解开时露出个铁皮油壶,壶身印着“边境供销社”的字样,壶盖拧得很紧,倒过来也不会漏。油壶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是张手绘的灯盏图,上面用红笔标着“灯芯要留三寸长,烧得久”,图的右下角写着行小字:“时昀怕黑,等我回去,就把这盏灯放在他的值班室,晚上亮着,他就不怕了。”
时昀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想起自己随口跟贺郁亭提过“夜班时总觉得值班室冷清”,那时他们在芦苇荡散步,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对方听了没说话,只悄悄把自己的围巾往他脖子上多绕了两圈。原来一句无心的抱怨,被人记了这么多年,连灯芯的长度都反复琢磨,生怕哪里让他受了怕。
油壶里的煤油还剩大半,倒出来时泛着淡淡的琥珀色,和灯盏里残留的渍痕一模一样。时昀把煤油倒进灯盏,用火柴点燃灯芯,橘红色的火苗在玻璃罩里跳动,映得莲纹刻痕格外清晰。他忽然想起贺郁亭在未寄的信里写:“这盏灯陪我度过了无数个雪夜,等回去了,就让它陪着时昀,替我照亮夜班的路。”
原来有些陪伴,早就藏在物件的温度里,像灯盏里的煤油,即使过了七年,也依旧能点燃温暖的光。
下午去档案室查病历,时昀顺路拐进了医院的旧琴房。钢琴上积着层薄灰,琴凳的角落还留着贺郁亭打翻热水壶的烫痕,而那盏长明灯,就放在钢琴旁边的小桌上——是他上次来的时候特意带来的,想着让灯的光,陪着没弹完的《月光》。
琴房的管理员是个退休护士,看见他就笑:“时医生还记着这盏灯啊?当年贺警官总说‘要让这盏灯陪着时医生’,现在看来,还真陪着呢。”护士指了指灯座,“你看,这莲纹和贺警官织的毛衣上的花纹一模一样,他说要让时医生不管摸到什么,都能想起他。”
时昀的指尖抚过灯座的莲纹,忽然想起贺郁亭织的那半件婴儿毛衣,领口处也绣着半朵莲花,针脚和灯座的刻痕如出一辙。原来有些细节,从一开始就带着心意,像灯盏里的火苗,无论隔着多远,都能传递温暖。
离开琴房时,风停了。夕阳透过窗户照在走廊的墙上,给“急诊室”三个字镀上层金边,像贺郁亭警徽上的光。时昀提着灯盏往值班室走,金属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像贺郁亭的手,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紧紧握着他的手。
回到值班室,缉毒队的林警官正在等他,手里提着个保温桶,是老字号包子铺的。“老板说给你留了热乎的,还是清淡口的。”林警官把保温桶放在桌上,“他说贺队牺牲前一天,还拿着油壶问‘煤油够不够’,说要给时医生的灯添满油。”
时昀打开保温桶,肉包子的热气涌出来,混着灯盏里的煤油味,在空气里织成张细密的网。他拿起一个,咬下去的瞬间,忽然想起贺郁亭在笔记本里写:“等时昀夜班结束,就给他送热包子,配着灯盏的光,吃起来更暖。”原来有些约定,早就刻在了心底,即使过了七年,也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前几天整理贺队的巡逻车,发现个这。”林警官从包里掏出个录音笔,“技术科说里面有段声音,你听听?”
按下播放键的瞬间,时昀的呼吸屏住了。电流声滋滋响了几秒,接着是长明灯燃烧的“噼啪”声,还有贺郁亭低沉的声音,在风雪里有些模糊:“小昀,今天的灯很亮,像你手术时戴的头灯。我煮了姜茶,放了两颗桂圆,等回去就给你喝。你别怕黑,等我回来,灯就一直亮着……”
声音突然断了,只剩下风雪的咆哮,和一声模糊的“灯别灭”,像句被撕碎的叮嘱。时昀握着录音笔的手剧烈颤抖,指节泛白,几乎要把塑料外壳捏碎。他想起贺郁亭掉进雪缝前,肯定还在惦记着这盏灯,惦记着值班室里怕黑的人,惦记着没送出去的热包子和姜茶。
夜幕降临时,急诊室的红灯又亮了。时昀把录音笔放在灯盏旁边,橘红色的火苗映着录音笔的外壳,像贺郁亭的眼睛,在黑暗里温柔地看着他。他坐在值班室的桌前,看着灯芯跳动的火苗,忽然觉得贺郁亭就在这光里——穿着警服,手里端着热包子,笑着说“小昀,灯没灭,我回来了”。
急诊室的喧嚣透过窗户传进来,和火苗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像首悲伤的夜曲。时昀知道,这半盏灯会一直陪着他,像贺郁亭的守护,在每个漆黑的夜晚,提醒他曾经有过那样一个人,用一盏灯、半壶煤油,照亮了他往后的路。
夜查房结束时,时昀回到值班室。灯盏里的火苗还在跳动,煤油烧下去小半盏。他添了些油,看着火苗重新变得清亮,轻声说:“贺郁亭,灯没灭,我不怕黑了。包子很好吃,姜茶也很甜,像你当年想的那样。只是不知道,等下个雪夜,你还能不能再对着灯盏,跟我说说话。”
回应他的,只有急诊室永不熄灭的喧嚣,和灯盏里跳动的火苗,沉默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