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昀在整理贺郁亭的旧毛衣时,指尖被一根松动的线头勾住了。
是根深灰色的毛线绳,织在毛衣的领口处,边缘已经起了毛球,却还倔强地缠着半颗银色铃铛——是他当年给贺郁亭的,说“铃铛响着,能让人安心”。绳结是他教贺郁亭打的平结,对方学了半天才学会,却在最后一次穿这件毛衣时,故意把结系得松了些,像留着个未说出口的约定,等着有人来解开。
窗外的银杏正落得热闹,金黄的叶子铺在地上,像贺郁亭巡逻日志里画的“雪山碎金”。时昀把毛衣铺在樟木箱上,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毛线绳上,铃铛反射出细碎的光,忽然想起贺郁亭第一次穿这件毛衣时的样子:他站在医院的银杏树下,警服外套搭在臂弯里,毛衣领口的铃铛随着动作轻轻晃,耳尖红得像被叶尖染过的颜色。
这是他第十四次整理这些旧物。自从贺郁亭牺牲后,箱里的牵挂越来越多:半块冻雪糖的糖纸、断弦的乐谱、余温未散的保温杯,还有这件系着铃铛绳的毛衣。每样东西都带着贺郁亭的温度,像他从未离开,只是把心事拆成了丝线,一圈圈绕进时光里。
“时主任,哨所的老班长来了,说有样东西要亲手交给您。”护士敲门进来,手里捧着个粗布包,“他说这是从贺队当年的床铺下挖出来的,埋在雪里七年了。”
时昀的心猛地一沉。老班长上次来还是去年冬至,那时他把贺郁亭的长明灯灯座交给时昀,红着眼圈说“这是贺队最宝贝的东西,总说要留着给您”。此刻老班长站在值班室门口,粗布包上还沾着冻土的痕迹,解开时扬起的灰尘在阳光里打旋,像贺郁亭掉进雪缝时扬起的雪沫。
“这是贺队藏在床板下的。”老班长把布包递过来,声音发涩,“当年搜救队挖了三天,只找到这个,还有半枚警徽。”
布包打开的瞬间,时昀的呼吸屏住了。里面是条深灰色围巾,毛线和他手里的毛衣一模一样,边缘系着根相同的毛线绳,绳尾也挂着颗银色铃铛,只是铃铛上的漆掉了大半,像被人反复摩挲过。围巾的内侧绣着个极小的“昀”字,针脚藏得极深,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贺郁亭藏了一辈子的心事。
“贺队总在熄灯后织围巾。”老班长的声音带着哽咽,“他说时医生冬天手凉,织条厚围巾能暖些,还特意系了铃铛,说‘铃铛响,时昀就能想起我’。”
时昀的指尖抚过围巾上的毛线绳,忽然想起自己随口跟贺郁亭提过“冬天走夜路,听见铃铛声就不怕了”,那时他们在芦苇荡散步,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对方听了没说话,只悄悄把自己的围巾往他脖子上多绕了两圈。原来一句无心的话,被人记了这么多年,连围巾的细节都反复琢磨,生怕哪里让他受了怕。
围巾的角落还别着张便签,是贺郁亭的字迹,被雪水浸得有些模糊:“11月15日,织到第86针,铃铛绳系好了,等回去就给时昀围上。他说过喜欢平结,我练了很多次,应该不会松了。”便签的边缘有圈水渍,像当年落在纸上的眼泪,或是雪地里的融水。
时昀的喉咙突然哽住,围巾在掌心轻得像片雪花,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贺母说的“郁亭第一次织围巾,拆了又织,整整浪费了三团毛线”,想起林警官说的“他总拿着围巾问我‘这样系会不会勒’,像个怕做错事的小孩”。原来有些笨拙的尝试,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自己,是想把雪地里的寒气挡住,把所有的暖都裹进毛线里。
老班长走后,时昀把围巾和毛衣并排放在樟木箱上,两颗铃铛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像贺郁亭站在雪地里对他笑,说“小昀,你听,铃铛响了”。他想起贺郁亭在未寄的信里写:“等春天雪融了,我就带着围巾去找你,给你围上,听铃铛在风里响。”原来有些承诺,早就藏在日常的琐碎里,像围巾上的毛线绳,系得结实,藏得也深。
下午去医院食堂吃饭,时昀特意点了碗羊肉汤,多加了萝卜。热气腾起时,他忽然想起贺郁亭笔记本里的话:“11月20日,食堂的羊肉汤太咸,时昀肯定不爱喝,下次自己给他炖,少放盐,配着围巾一起送过去。”后面画了个小小的汤碗,旁边标着“萝卜要切滚刀块,炖烂才好吃”。
食堂的师傅认得他,笑着往他碗里多加了勺肉:“时医生还记着贺警官啊?当年他总来问‘羊肉汤怎么炖才暖’,说要给你做,结果还没到冬天就……”师傅的话没说完,却让时昀的眼眶再次发热。
原来有些等待,从一开始就注定落空,像没系紧的毛线绳,轻轻一碰就会松;像没送出去的围巾,永远停在了雪地里。
傍晚查房时,307床的小女孩正在画画,画的是个穿警服的人,脖子上系着条围巾,围巾上的铃铛正往下掉。“这是贺叔叔。”小女孩仰着小脸,把画举到他面前,“妈妈说贺叔叔会给时叔叔送围巾,围巾上有铃铛,响起来很好听。”
时昀的指尖触到画纸上的颜料,还带着未干的温度。他想起贺郁亭在便签上写的“铃铛绳系好了”,忽然觉得那个穿警服的人,就是贺郁亭,正站在银杏树下,笑着对他说“小昀,围巾给你,你试试暖不暖”。
“暖。”时昀轻声说,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贺叔叔织的围巾最暖了。”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颗糖,塞进时昀手里:“这是贺叔叔留给我的糖,妈妈说要分给时叔叔一半。”糖纸是深灰色的,和围巾的颜色一样,像团小小的暖,在掌心燃烧。
夜查房结束时,时昀回到值班室。月光透过窗户照在樟木箱上,围巾和毛衣在月光里泛着光,两颗铃铛轻轻晃动,像在和他打招呼。他把围巾围在脖子上,毛线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像贺郁亭当年落在他肩上的手。铃铛在风里轻轻响,他故意走得慢些,听着铃铛的声音,像在和七年前的贺郁亭隔空对话。
急诊室的红灯亮了整夜,时昀做了三台手术,天亮时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值班室。围巾还围在脖子上,铃铛的响声还在耳边回荡。他知道,这根褪色绳会一直陪着他,像贺郁亭的守护,在每个寒冷的冬天,提醒他曾经有过那样一个人,用一条围巾、两颗铃铛,温暖了他往后的路。
只是每个深夜摸到那根毛线绳时,他总会想起雪地里的围巾,想起那个在生命最后一刻,还在惦记着系紧铃铛绳的人。
那时他会把铃铛贴在胸口,听着自己的心跳和铃铛的响声共鸣,轻声说:“贺郁亭,围巾很暖,铃铛也很好听,像你当年想的那样。只是不知道,等下个冬天,你还能不能再给我系一次围巾,听铃铛在风里响。”
回应他的,只有急诊室永不熄灭的喧嚣,和毛线绳上那两颗铃铛,沉默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