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梧桐叶飞速倒退时,叶晓绾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离开了老城区。
出租车驶过跨江大桥,江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汽扑在玻璃上,模糊了窗外的高楼大厦。她攥着帆布包带的指尖微微发白,包里放着那封烫金邀请函,还有她连夜整理的《梧桐深巷》画册。后视镜里,司机师傅正透过后视镜打量她,那目光带着城市人对老城区的好奇,让她下意识地拉高了衬衫领口。
“姑娘去江氏大厦啊?”司机忽然开口,方向盘打了个漂亮的弧度,“那地方可气派了,楼下的旋转门能映出人影,上次我拉个明星去那儿,排场大得很。”
叶晓绾“嗯”了一声,目光转向窗外。江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远处的江氏大厦像根银色的针,刺破灰蒙蒙的天空。这是她第一次来市中心,记忆里的城市还停留在母亲牵着她去百货大楼买发卡的年代,如今眼前的车水马龙让她有种恍惚的陌生感。
出租车在江氏大厦门口停下时,叶晓绾盯着计价器上跳动的数字,心跳比数字跳得更快。她付了钱,推开车门,风立刻灌进衣袖,带着写字楼里中央空调的冷气味道。旋转门缓缓转动,映出她拘谨的身影,左肩的疤痕在衬衫下隐隐作痛。
前台小姐穿着得体的套装,妆容精致得像橱窗里的人偶。“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我是叶晓绾,和艺人部的苏曼女士约了三点。”她递出邀请函,指尖的薄荷味早已散尽,只剩下紧张带来的微汗。
前台核对信息时,叶晓绾打量着大厅。挑高的穹顶垂下水晶灯,地面光可鉴人,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来往的人脚步匆匆,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手里拿着文件或咖啡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自信从容的表情,和她格格不入。
“叶小姐,这边请。”前台的指引打断了她的思绪,“苏经理在十九楼等您。”
电梯上升时,叶晓绾盯着跳动的数字,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想起出门前叶正国的样子,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她背着包要出门,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李娟在巷口塞给她两个茶叶蛋,说“市中心的东西贵,垫垫肚子”,那温热的触感还留在帆布包的夹层里。
电梯门打开,迎面是“艺人部”的玻璃门牌。苏曼已经等在门口,穿着米白色连衣裙,长发挽成利落的发髻,比电话里听着更年轻些。“晓绾,你来啦。”她自然地挽住叶晓绾的胳膊,指尖微凉,“我带你先参观一下,我们总监临时有个会,稍微等几分钟可以吗?”
“没关系。”叶晓绾被她挽着往前走,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的栀子花香水味,和老城区的煤炉味截然不同。
走廊两侧挂着艺人的海报,笑容灿烂的男男女女占据了整面墙。苏曼向她介绍着公司的企划:“我们今年主推‘城市传说’系列,除了线下展览,还会和头部主播合作开发数字藏品。你那组《梧桐深巷》的叙事感特别契合主题,尤其是《霜降》那幅,江总监一眼就看中了。”
“江总监?”叶晓绾愣了愣,“不是江译先生吗?”
“江总是大老板啦。”苏曼笑着推开一扇玻璃门,“我说的是江淮祎总监,他是江总的……嗯,特别助理,也是这次企划的负责人。”
办公室里豁然开朗,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的天际线。十几个年轻人围坐在长桌旁,对着电脑屏幕讨论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打印机墨水的味道。靠窗的位置放着一组灰色沙发,苏曼示意她坐下,转身去倒水。
叶晓绾刚坐下,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地回头,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男人穿着黑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他很高,身形挺拔,碎发下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正漫不经心地看着她。最让她在意的是他的左手,食指上戴着枚银色戒指,指节分明的手正随意插在裤袋里。
“江总监,这是叶晓绾小姐。”苏曼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恭敬。
江淮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停留太久,却让她莫名地绷紧了脊背。他的眼神很淡,像蒙上一层薄雾的湖面,看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坐。”他开口,声音比想象中低沉,带着点沙哑的质感。
叶晓绾坐下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沙发扶手,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几分。江淮祎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苏曼识趣地退了出去,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气安静得能听到窗外的风声。
“《梧桐深巷》系列我看过。”江淮祎先开口,目光落在她带来的画册上,却没有要翻开的意思,“你对城市传说感兴趣?”
“谈不上感兴趣。”叶晓绾握紧手指,“只是……比较敏感。”
“敏感?”他微微挑眉,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比如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叶晓绾猛地抬头看他。阳光透过落地窗落在他脸上,明暗交界的线条让他的轮廓显得有些锐利。他的眼睛里没有笑意,像是在认真地询问,又像是在审视。她想起徐璐的话,那些被归为“应激反应”的寒意和幻听,此刻被他轻飘飘地说出来,让她有些慌乱。
“是……艺术上的敏感。”她低下头,盯着画册封面的梧桐叶,“我习惯观察细节,比如光线变化、声音层次,这些能帮助我构建画面。”
江淮祎没再追问,伸手翻开画册。他翻得很慢,手指偶尔在某幅画上停留片刻。当翻到《霜降》时,他的动作顿了顿。画中的梧桐树覆盖着白霜,树下的女人背影模糊在雾气里,评审说那是“留白的意境”,只有叶晓绾知道,那是因为她记不清母亲的样子。
“这里的光影处理很特别。”他的手指点在画面左下角,那里有片反常的阴影,形状像只蜷缩的猫,“刻意压暗的区域,是想表达什么?”
叶晓绾的心跳漏了一拍。那片阴影是她下意识画上去的,母亲上吊那天,她在树下发现了张婆婆家的猫,正蜷缩在落叶里发抖。她从没对人说过这件事。“是……构图需要。”她含糊地回答。
江淮祎抬眼看她,目光深邃。“叶小姐,我们找你来,不只是因为画技。”他合上册子,身体微微前倾,“江式会社需要的不是技术工匠,是能真正‘看见’故事的人。”
“看见故事?”
“比如这棵梧桐树。”他指向画册,“它不只是树,对吗?它承载着记忆,甚至……执念。”他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湖面,“我们的企划需要这种力量,能让传说落地的力量。”
叶晓绾攥紧了衣角。他的话像根针,刺破了她用画笔精心包裹的伪装。她能感觉到左肩的疤痕在发烫,那些被药物压制的画面开始在脑海里翻涌——斧头劈门的脆响、母亲悬空的脚尖、梧桐叶落在棺木上的轻响。
“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胜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只是个画手,没有……”
“你有。”江淮祎打断她,语气肯定,“上周美术馆的联展,你在画前待了三个小时,对吗?盯着那幅《午夜回廊》看了很久。”
叶晓绾震惊地抬头。《午夜回廊》是另一位参展者的作品,画的是废弃医院的走廊,据说作者在创作时总听到奇怪的脚步声。她确实在那幅画前站了很久,因为她能感觉到画里的寒意,像有风吹过脖颈。
“那幅画有问题。”江淮祎的声音压得很低,“作者在采风时误入了真正的凶宅,画里带了东西出来。你能感觉到,对吗?”
窗外的风突然变大,吹得窗帘猎猎作响。叶晓绾看着他深邃的眼睛,突然明白他为什么找自己。他知道她的“敏感”不是艺术修辞,他知道她能看到那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加入我们的企划。”江淮祎递过来一份文件,“我们会提供所有传说的资料,你负责将它们视觉化。薪资待遇方面,苏曼会和你详谈,我们不亏待有能力的人。”
叶晓绾看着文件上的“视觉总监”字样,指尖有些发颤。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机会,能让她离开老城区,离开那棵梧桐树下的阴影。可江淮祎的眼神让她不安,他像个精准的猎手,看穿了她所有的伪装和软肋。
“我需要考虑一下。”她说。
江淮祎没有意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衬衫袖口。“明天给我答复。”他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她,“对了,提醒你一句。”
叶晓绾抬头看他。
“离那棵梧桐树远一点。”他望着窗外的江景,声音轻飘飘的,“有些执念,会顺着根须爬上来的。”
叶晓绾离开江氏大厦时,天色已经暗了。夕阳把江水染成橘红色,晚高峰的车流像凝固的血液,在马路上缓慢蠕动。她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文件,江淮祎最后那句话在耳边反复回响。
手机震动起来,是徐璐发来的消息:“面谈顺利吗?需要聊聊吗?”
叶晓绾犹豫了很久,回复:“挺好的,明天给你打电话。”
她不能告诉徐璐,那个看似光鲜的工作机会,其实藏着诡异的暗示。徐璐会说这是她的创伤在作祟,会调整她的药量,可她知道,江淮祎眼里的认真不是幻觉。他和她一样,能看见那些游走在现实边缘的阴影。
出租车驶回老城区时,夜色已经浓了。巷子里的路灯忽明忽暗,梧桐树叶在风中摇曳,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叶晓绾付了钱,刚走到巷口,就看到李娟站在杂货店门口张望。
“晓绾,可算回来了!”李娟拉着她的手往店里走,“你爸下午来找我,说你去市中心面试,他担心得一下午没喝酒。”
叶晓绾愣住了。叶正国?担心她?
“他就在里面坐着呢。”李娟推开里屋的门,叶正国果然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着杯没动过的茶,看到她进来,慌忙站起身,手在衣角上蹭了蹭。
“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局促,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面试……怎么样?”
这是他第一次问起她的事。叶晓绾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想起凌晨时分他蹲在梧桐树下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些发酸。“还在等答复。”她轻声说。
“那就好,那就好。”叶正国搓着手,眼神躲闪着,“娟儿说市中心消费高,我……我给你留了点钱。”他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信封,塞到她手里。
信封很薄,叶晓绾捏着那点微薄的厚度,指尖有些发烫。这是她记事以来,父亲第一次给她钱。
回到家时,院子里的梧桐树在月光下沉默地矗立着。叶晓绾推开院门,脚步顿住了。树下的泥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还散落着几片新鲜的梧桐叶,像是有人在这里挖过什么。
她走到树下,蹲下身仔细查看。泥土很松软,边缘还留着模糊的工具印。她伸出手指挖了挖,指尖触到一个坚硬的物体。
是个生锈的铁盒,和她放在抽屉里的那个很像。
叶晓绾的心跳瞬间加速。她环顾四周,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她小心翼翼地将铁盒挖出来,盒子上了锁,表面布满了锈迹,看起来埋了很多年。
就在她捧着铁盒站起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二楼窗口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她猛地抬头,窗口空空荡荡的,只有窗帘在风中晃动。是叶正国吗?还是……别的什么?
她握紧铁盒,快步跑上楼。房间里一切如常,书桌上的画纸还摊着,那棵未完成的梧桐树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她反锁房门,将铁盒放在桌上,借着台灯的光仔细打量。
锁孔已经锈死了。叶晓绾翻出抽屉里的美工刀,小心翼翼地撬开盒盖。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沓泛黄的信纸,还有半张被撕毁的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叶正国和母亲,他们站在梧桐树下,母亲笑得眉眼弯弯,肚子微微隆起。叶晓绾的手指抚过照片上母亲的脸,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年轻时的样子。
信纸上的字迹娟秀,是母亲的笔迹。叶晓绾拿起一张展开,墨迹已经有些模糊:
“正国,医生说孩子很健康,是个女孩。等她出生,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那把斧头……我总梦见它在头顶晃……”
叶晓绾的心脏猛地收紧。母亲知道斧头的事?她一直以为那只是父亲醉酒后的失控,可母亲的信里,却藏着更深的恐惧。
她继续翻看其他信纸,越看越心惊。母亲的字迹从娟秀变得潦草,字里行间充满了焦虑和恐惧,反复提到“他们”、“监视”、“树洞里的眼睛”。最后一封信只写了一半,墨水晕开了一大片,像是写着写着突然发生了什么。
叶晓绾放下信纸,拿起那半张照片。照片背面有行模糊的字,她凑近台灯仔细辨认,心脏骤然停跳。
上面写着:“江淮祎,1998年冬。”
窗外的梧桐叶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窗台上。叶晓绾猛地抬头,只见窗玻璃上贴着一张干枯的手掌,五指张开,正缓缓地向下滑动。
她尖叫着后退,撞到了书桌,铁盒里的信纸散落一地。左肩的疤痕传来尖锐的疼痛,像是有把无形的斧头正劈在上面。
手机在这时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江淮祎的名字。
叶晓绾盯着那个名字,浑身冰冷。她终于明白,江式会社的邀请从来不是天上掉的馅饼,而是一张早就写好的请柬,邀请她重新踏入二十年前的噩梦。
窗外的风声里,似乎夹杂着母亲模糊的哭喊,还有斧头劈在木头的脆响,那些被她封存的记忆,正顺着梧桐树根须,一点点爬回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