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5）

巷子里的风渐渐柔和下来，带着深秋清晨的凉意，却再没有之前的刺骨阴森。梧桐树树干上的暗红色黏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露出原本灰褐色的树皮，那些像血管般凸起的树根慢慢平复，树洞深处的刮擦声彻底消失了，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干净得像洗过的月光。

叶晓绾握着那把生锈的斧头，斧刃上的暗红痕迹不知何时已变成浅褐色，冰冷的金属触感里竟透出一丝温润。她抬头看向梧桐树，浓密的枝叶间漏下点点星光，原本扭曲的枝干此刻舒展着，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树洞里空空荡荡，却不再让人觉得阴森，反倒像个安静的旧时光容器，盛着母亲藏了半生的勇气。

“晓绾。”叶正国走过来，手里的合同原件边角微微发颤，“这些年……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他声音哽咽，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珠，“当年我怕他们报复，看着你妈被树缠上却不敢冲上去，只能锁起证据躲在暗处……我夜夜都在等这一天，等能堂堂正正说出真相的一天。”

叶晓绾放下斧头，伸手抱住父亲佝偻的肩膀。他的后背瘦得硌人，却带着熟悉的温度，和小时候背着她走过巷口时一样安稳。“爸，都过去了。”她轻声说，“妈不会怪你的，她知道你一直在守护我们。”

李娟站在一旁，用围裙擦着眼泪，看见这幕忍不住红了眼眶：“老天有眼，总算让好人沉冤得雪了。”

江淮祎正和警察交代情况，他指着铁盒里的文件和叶正国提交的合同原件：“这些都是当年拆迁舞弊的关键证据，还有刚才的录音，能证明他们不仅参与贪腐，还涉嫌长期威胁证人。”金丝眼镜男被警察按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石板，嘴里还在嘶吼：“你们斗不过我的！我上面有人！”叶正国听到这话，突然挺直了腰板，从怀里又掏出一叠照片：“这是他们当年打伤住户的证据，还有给官员送礼的记录，我藏了二十多年，就是等今天。”

警察收走证据和嫌疑人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越过巷口的屋顶，落在梧桐树叶上，洒下细碎的金斑。叶晓绾走到树洞口，伸手摸了摸内壁，粗糙的木头带着阳光的暖意，再没有之前的黏腻和寒意。她仿佛能感觉到母亲的气息，温柔地裹着她，像小时候睡前的轻拍。

“树的怨念散了。”江淮祎走到她身边，看着树干上新生的嫩芽，“你母亲的执念、被埋的怨恨，都随着斧头的出现化解了。”他顿了顿，声音轻下来，“当年你母亲约我见面时说，她不怕死，就怕真相永远被埋在树下，怕你活在谎言里。现在她该放心了。”

叶晓绾从口袋里掏出母亲留下的小地图，月光下看清的字迹在晨光里更清晰了——“子时三刻，血月当空，斧出怨散”。原来母亲早就算好了这一天，算好了她会带着勇气回来，算好了真相终会重见天日。她把地图轻轻放进树洞，像是把母亲的牵挂妥帖安放：“妈，我们都好好的。”

那天之后，老城区的梧桐巷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巷子里的路灯修好了，整夜亮着暖黄的光，再没有忽明忽暗的闪烁。井水重新变得清澈，舀起来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再也没有红丝线漂浮。梧桐树抽出了新的枝条，春天来时缀满淡紫色的花，香气飘满整条巷子，老人们说，这是树在笑呢。

司法程序比想象中更顺利。叶正国提交的证据链完整，加上江淮祎收集的后续调查记录，当年参与拆迁舞弊的官员和开发商被一一追责，金丝眼镜男数罪并罚判了重刑。庭审那天，叶晓绾和父亲坐在旁听席上，看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人低头认罪，她悄悄握住父亲的手，他的手不再发抖，掌心带着踏实的温度。

“城市传说”企划做了全新的调整。江淮祎撤下了原本诡异的宣传点，转而以“老城区记忆与真相”为主题，把梧桐树的故事、拆迁背后的正义之战搬进了展览馆。叶晓绾重新修改了《霜降》，在画中树下添了一道晨光，人影的手指不再指向树洞，而是伸向天空，画的角落多了一行小字：“所有秘密终将遇见光”。

画展开展那天，梧桐巷的老住户都来了。张婆婆摸着画展里复刻的树洞模型，抹着眼泪说：“这树啊，终于能好好活着了。”叶正国站在《霜降》前，看了很久很久，转身对叶晓绾说：“你妈要是看见这画，肯定比谁都高兴。”

李娟在巷口开了家小茶馆，取名“梧桐语”，茶馆墙上挂着叶晓绾画的梧桐树春景图。常有游客来问起巷子里的传说，李娟就泡上一壶热茶，慢慢讲那个外乡女人用勇气守护真相、父女联手揭开秘密的故事，末了总说：“怨气最怕的不是桃木和糯米，是敢说真话的人心。”

深秋的一个周末，叶晓绾带着修改后的画册回到梧桐巷。父亲正坐在梧桐树下的石凳上，给新栽的麦冬浇水。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暖洋洋的。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看见树洞里放着几支新鲜的野菊，是附近小孩插进去的。

“这树现在可受欢迎了。”叶正国笑着说，“放学路上的孩子总来这儿许愿，说它是‘正义树’。”

叶晓绾靠在树干上，能感觉到树的脉搏在轻轻跳动，像极了母亲哼过的摇篮曲。她翻开画册，最新的一页画着晨光里的梧桐树，树下站着三个模糊的人影，是她、父亲，还有一个穿红衣的轮廓，衣角在风里轻轻飘着，带着温柔的笑意。

江淮祎发来消息，说“城市传说”企划加展了，很多人看完展览后都去老城区做历史调查，要为更多被遗忘的秘密发声。叶晓绾回了个笑脸，抬头看见父亲正对着树洞喃喃自语，说的是当年母亲最爱听的戏文片段。

风穿过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轻声应和。远处的教堂传来钟声，清脆明亮，惊起几只麻雀，在湛蓝的天空下划出轻快的弧线。叶晓绾握紧口袋里的桃木护身符，木头的纹路早已被体温焐得温润，就像那些沉在岁月里的秘密，终于在阳光下舒展成了温暖的模样。

她知道，母亲从未离开。她就在这棵树下，在每一缕穿过枝叶的阳光里，在每一阵带着花香的风里，看着她和父亲，看着这条巷子，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安宁。而那双藏着勇气的斧头，被叶晓绾收进了母亲留下的铁盒里，放在画展的最后一个展柜，旁边写着一行字：

“所有执念的终点，都是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