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妖刀姬更加茫然了,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既陌生又似乎牵扯着灵魂深处某种无法捕捉的悸动。
她困惑地看着源忆安眼中浓烈的悲伤,那悲伤让她感到莫名的恐慌和……一丝难以理解的酸楚。
源忆安看着她的样子,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现在和你说这些,你大概……也听不明白吧。”
她垂眸,继续用棉球蘸取药粉,仔细地洒在妖刀姬腿上的伤口处,动作依旧轻柔。
“别担心,”她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直到……你记起所有的事情,记起你自己。”
这句话,既是对妖刀姬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妖刀姬彻底安静下来。她无法理解源忆安话语里那些关于“人”和“过去”的含义,这与她被植入的记忆完全相悖。曾经将她制造出来、灌输指令的那些人,一遍遍告诉她:
你是源氏意志的延伸,是为源氏荣光而生的利刃,生来便该如此。
可此刻,眼前这个被称为“主人”的少女,却用悲伤又坚定的眼神告诉她截然相反的事情。她混乱极了。
然而,一个极其微小的念头,像黑暗中投入的一粒火星,瞬间闪过她的脑海:也许……也许她可以只为了眼前这个人而挥刀?只为了她的意志,而不是那些冰冷模糊的“荣光”?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陌生与……一丝丝难以言喻的安心。尽管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却在她混乱的意识里留下了一道模糊的痕迹。
她低下头,看看自己沾满药粉和污迹的手,又偷偷抬眼看了看专注上药的源忆安。
茫然依旧如浓雾般包裹着她,但内心深处那股翻腾不休、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恐惧,似乎在源忆安轻柔的动作和温和的话语里,一点点地平息下来。
紧绷的身体线条,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属于活物的放松。
午后,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廊下。源忆安有些无奈地看着坐在角落里的妖刀姬。
对方正死死抱着那件又脏又破、染着大片暗沉血渍的裙子,仿佛抱着什么稀世珍宝,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抗拒。
“这件真的不能穿了,都破成这样了。”源忆安指着裙子下摆几处撕裂的大口子和洗不掉的污迹,耐心劝道,“换身干净的好不好?新衣服都准备好了。”
“不……不必,”妖刀姬局促地往后挪了挪身子,手指攥紧了破旧的布料,声音细弱蚊蝇,“源氏……要、要节俭……”
这个理由听起来苍白又无力。她心底有一个更深沉、更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这件染血的破裙子,是她作为“赤影”的证明,是她仅存的,唯一熟悉的东西。
脱掉它,就像脱掉一层保护壳,让她暴露在一种未知的危险中。
一个残次品,向来被锁在黑暗兵械库里的存在,见不得光,只能依靠血腥味和痛苦来确认自己的存在。那些洗不掉的血污,是她被“认可”的唯一标签。
她曾隔着兵械库的门缝,偷偷见过那个叫“鬼切”的同僚。他穿着华丽精致的狩衣,衣摆上绣着醒目的源氏龙胆纹,像影子一样紧随在源赖光家主身边,毫不犹豫地斩杀一切目标,干净利落,从不质疑。
那样的他,才能被家主带在身边,出入光明的厅堂,成为真正的“源氏重宝”。
源忆安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抹无法掩饰的自厌和恐慌,心口一窒。她忽然明白了妖刀姬死死抓着这件破衣服的真正原因——那不仅是件衣服,更是她摇摇欲坠的自我认知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算了,”源忆安叹了口气,放弃了强硬要求,声音软了下来,“不想扔就不扔吧。”
她走过去,在妖刀姬面前蹲下,目光柔和地看着她,“但先别穿了,好吗?哪天……我给你把它洗干净,再补好那些破洞,好不好?”她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落在妖刀姬的头顶,感受到对方身体瞬间的僵硬。
见妖刀姬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和不安,源忆安才慢慢顺着她垂下的、有些干涩的黑发,轻柔地抚过,指尖最后停留在她冰凉的脸颊旁,短暂地碰触了一下。另一只手则同时伸向旁边候着的春子。
春子立刻会意,将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递到源忆安手上。这是一套崭新的女子常服,柔软的棉麻质地,淡雅的蓝白相间,领口和袖口有简单的藤蔓刺绣,透着少女的清新。
“试试看,”源忆安把衣服放到妖刀姬僵硬的怀里,鼓励道,“新做的呢,很舒服的。”
妖刀姬愣愣地抱着那叠散发着新布和皂角清香的柔软衣物,仿佛抱着什么烫手的东西。
她茫然地看看源忆安,又看看怀里的衣服,最终在春子的示意下,被半推半就地领到里间屏风后更换。
过了好一会儿,屏风后才传来细微的动静。妖刀姬低着头,极其别扭地走了出来。
她显然对穿着和服毫无经验,腰带系得歪歪扭扭,后领也压得有些乱。她几乎没怎么穿过木屐,大部分时候都是光着脚,走起路来像踩高跷,重心不稳,步伐僵硬,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摔倒,完全失去了作为“兵器”应有的敏捷。
那身蓝白相间的和服,虽然素雅,却的确衬得她比那件破血裙顺眼太多,只是宽大的袖子和稍长的下摆,让她下意识觉得会妨碍挥刀的动作。
源忆安看着她笨拙又局促的样子,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眼底却带着真诚的暖意。“这不是很好看吗?”她走上前,帮妖刀姬整理了一下歪掉的领口,又轻轻抚平后腰有些堆积的褶皱,“女孩子嘛,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妖刀姬对红色的排斥——或许是每次看到赤色妖刀时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苦?或许是看到染血的布条时她微微的颤抖?总之,她下意识地为妖刀姬挑选的所有物品,都刻意避开了那种刺目的、象征着血腥的红。
接下来的日子,源忆安的生活里多了一个沉默的影子。
她没事就拉着妖刀姬在廊下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从天气聊到院里新开的小花。
她翻出一些儿时玩过的、简单的小玩意,比如用草编小动物,或者捡光滑的鹅卵石在地上画画。
妖刀姬最初总是茫然地看着,不知所措,像个懵懂的孩子。源忆安也不强求,只是自己做给她看。
有时,源忆安会坐在廊下,看着妖刀姬独自站在院中那棵老樱树下。
春日里,樱花如雪飘落。妖刀姬会不自觉地握紧她的刀柄,然后,像是遵循着某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对着飘落的花瓣挥动妖刀。
巨大的刀身在她手中却显得异常灵活,赤红的刀光划破空气,精准地将一片片花瓣从中切开。那动作凌厉、迅捷,带着属于顶级兵器的致命美感,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茫然——
似乎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对这些无害的花瓣挥刀。
源忆安只是安静地看着,听着刀刃破空的细微风声和花瓣被切开的轻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平静中,妖刀姬身上那股沉沉的死气,似乎在一点点消散。
她的眼神不再总是空茫一片,偶尔会流露出一点点的好奇,或者对着飘落的花瓣微微出神;身体也不再时刻紧绷如弓弦,偶尔在阳光下,会显露出一丝属于少女的、不自觉放松的体态。
微风拂过,几片樱花瓣打着旋落在源忆安摊开在膝头的一本书页上。她用手指轻轻捻起花瓣,目光落在书页上那些墨色的、工整的文字上。她凝视了片刻,一个念头悄然浮现。
或许……她可以教教她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