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生活持续的并不久远。
“退治？为什么一定要妖刀姬去？鬼切大人不也可以胜任吗？”
她坐在源赖光对面，褐色的眼睛里满是不解，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茶杯边缘轻轻划着圈。
源赖光放下茶杯，杯底与矮桌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抬眼看向源忆安，黑色的眼眸平静无波：
“他们都是源氏的重宝。此等规模的退治行动，自然需要倾力而出。”他的语气带着家主不容置喙的决断。
源忆安沉默了片刻，眉头微蹙。她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抿了一小口，试图压下心头的不安。半响，她才略显艰难地开口：“可是……妖刀姬的伤还没好利索。背上的痂还没掉透，贸然上战场……太危险了。”她放下茶杯，指尖在杯壁上留下一点湿痕。
源赖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评估她的担忧程度。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解释的意味：“并非让她与鬼切并肩作战，冲锋陷阵。我的意思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源忆安，意有所指，“让她跟在你身边。这次退治，你也一同前往。她只需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护你周全即可。”
“为什么……我一定要去呢？”源忆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她不喜欢那种地方，血腥、混乱，充满了令人作呕的妖气和死亡。
源赖光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发出笃笃的轻响。“忆安，”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现实感，“这是一次机会。证明你还有价值的机会。证明给那些虎视眈眈的老家伙们看，你并非他们眼中可以随意舍弃的累赘。明白吗？只有让他们看到你的‘用处’，你才能……更安全。”
他说完，伸出手，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用指腹轻轻碰了碰源忆安微凉的脸颊。
是这样吗……源忆安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低头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互相绞着。
证明价值……利用……这些冰冷的词汇像针一样刺着她。
但源赖光的话，如同冰冷的铁锤，敲打在她试图逃避的心上。她沉默地思索了片刻，最终抬起头，脸上已经挂起了一个温顺而略显疏离的微笑：“好，我知道了，家主大人。”
源赖光看着她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微微垂下了眼眸。那笑容在他看来，太过刻意，也太过脆弱。还不够……他心中无声地叹息。
她还需要其他的、更坚实的根基来站稳脚跟。他站起身，狩衣的下摆拂过地板：“好好准备。三日后出发。”
送走源赖光高大挺拔的背影，源忆安脸上那层温顺的面具瞬间剥落。她慢慢坐回蒲团上，肩膀微微垮了下来，方才强撑的笑容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沉的忧虑和疲惫。她伸手揉了揉额角。
“真是……麻烦透了。”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一丝烦躁。
“小姐，您……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春子正收拾着矮桌上的茶具，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拿起旁边一件稍厚的外衫，小心地披在源忆安肩上，“当心着凉。”
源忆安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她精神微微一振。“没事。”她摇摇头，扶着矮桌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妖刀姬呢？醒了吗？”
“刚醒过来一会儿，喝了点水，好像……又睡过去了。”春子如实回答，脸上也带着些担忧。
源忆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抬脚向卧房走去。推开纸拉门，一股带着微苦草药味的安神香气息扑面而来，香炉里的香灰已经积了一层，香料几乎燃尽了。她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走到榻榻米边坐下。
妖刀姬正侧躺着，呼吸均匀绵长，似乎睡得很沉。源忆安的目光落在她盖着薄被的后背上。之前那狰狞交错、暗红发紫的鞭痕，此刻已经消退了大半，只留下一些颜色浅淡，微微凸起的疤痕和几处边缘已经硬化的薄痂。
源氏秘药的效力加上妖怪本身强大的自愈能力，恢复速度确实惊人。看这样子，至多明天，这些伤口就能恢复如初，连疤痕都不会留下多少。
“主人……？”似乎是感受到了源忆安的气息，妖刀姬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她那双红色的眼眸还带着初醒的朦胧，在看到源忆安的瞬间，立刻恢复了清明。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动作间牵扯到后背，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还是迅速地在榻榻米上调整成端正的跪坐姿势，微微垂着头，“您有何吩咐？”
源忆安被她这副如临大敌般的拘谨模样逗得差点失笑，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不用这么拘谨的，妖刀姬。”
她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安抚，“好了，躺下吧。没什么吩咐，就是来看看你。”她顿了顿，看着妖刀姬依旧挺直的背脊，决定还是把话说开，“方才家主大人来过。他说……三天后有一次退治行动。”
妖刀姬抬起头，红眸中露出一丝茫然：“退治？那……主人您？”她似乎不明白这和自己，尤其是和源忆安有什么关系。
源忆安平静地说：“嗯，我和你，还有鬼切，都要去。”她看着妖刀姬眼中更深的困惑，补充道，“家主大人说，这是证明我还有利用价值的机会。免得……被当成无用的废物抹杀掉。”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描淡写。
妖刀姬的瞳孔微微一缩，几乎是立刻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冽：“不会有人能伤害到您的！所有胆敢靠近的威胁，我都会将他们彻底肃清！”她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仿佛已经握住了那把巨大的妖刀。
源忆安看着眼前这张写满忠诚却依旧懵懂的脸，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竟忍不住真的低低笑出了声。
但那笑声里没有多少欢愉，反而带着一丝苦涩和无力。“肃清？你也看到了……”她收住笑，目光变得沉静而锐利，直视着妖刀姬，“上次在祭奠台上，他们想取我性命，只在那些长老的一念之间。若非你反应快，我现在恐怕已经在那蛇神的祭坛里了。他们能杀我一次，就能杀第二次。而他们……”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也能轻易地再给你换一个‘主人’，或者……把你重新变回那个只知道听从命令、只会杀戮和屠杀的冰冷兵器。妖刀姬，你明白吗？我不想那样。我不想你再变回那把没有名字、没有过去、只知道挥刀的‘赤影’。”
妖刀姬怔怔地看着源忆安，那双漂亮的红色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源忆安的身影，却充满了无法理解的茫然。命令、任务、肃清目标……这些是她作为“兵器”被灌输的、刻入骨髓的本能。
但“不想变回去”？“不想变成杀戮兵器”？这些关乎意愿和选择的词语，对她而言太过陌生，如同天书。
她只是“兵器”，兵器不需要思考“为什么”，只需要知道“做什么”。她困惑地微微歪了歪头，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眼神空洞地重复着源忆安话语的碎片：
“兵器……杀戮……听从命令……”
源忆安看着她的反应，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一种无法将内心想法传递过去的无力。该怎么解释？该怎么让她理解“自由”、“选择”和“作为人而活”的意义？
眼前的妖刀姬，仿佛被困在一个透明的、名为“兵器”的牢笼里，能看见外面的世界，却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
最后，她放弃了深奥的解释，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将话题拉回到最实际的问题：“……总之，退治那天，你就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记住，你的任务只有一个——保护我，确保我的安全。其他的，任何战斗，除非直接威胁到我，否则不必参与。明白了吗？”
她必须把她从最危险的正面战场摘出来。
“是，主人。”妖刀姬这次听懂了明确的指令，立刻应道，身体也放松了一些。
看着妖刀姬这副全然接受命令、毫无异议的样子，不知为何，源忆安的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让妖刀姬留在自己身边，或许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决定。
她保护不了她。她无力阻止她被一次次推向血与火的战场。
她内心深处那个想让妖刀姬永远远离铁锈味、血腥气和绝望厮杀的小小愿望，在源氏这架冰冷庞大的战争机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不堪一击。
逃不掉。
躲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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