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夕岚的蓝发掠过米缸沿时，张婶正用袖口抹眼泪。
腊月的晨雾还没散，粮铺里飘着陈米的气息。他蹲在柜台前，看张婶把缺角的秤砣往秤杆上挂，秤星晃得厉害，称出来的米总比实际少两成。“阿婆，”少年指尖敲了敲秤盘，靛蓝色的广袖沾着点米糠，“这秤砣该换了，我看西街铁匠铺新打了铜砣，准得很。”
张婶的哭声顿了顿。她守这粮铺三十年，从青丝到白头，最近总有人说她的秤不准，熟客渐渐少了，哪里是秤的问题？是隔壁新开的粮铺老板暗地里使坏，说她掺了沙土。
叶夕岚没多问，只从袖中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他昨天在码头帮脚夫扛麻袋赚的铜板。“阿婆，称三斤新米。”他笑着把铜板推过去，蓝发垂落扫过张婶粗糙的手背，“要您家最饱满的那种，我五哥说新米熬粥最养人。”
张婶看着那堆发亮的铜板，突然红了眼眶。这孩子哪是要买米？他是知道自己周转不开，故意送钱来呢。她颤着手舀米，往布袋里多塞了两把，哽咽道：“六公子……你这是……”
“阿婆的米最好，”叶夕岚接过布袋，指尖在秤杆上轻轻一挑，那缺角的秤砣“当啷”掉在地上，“我替您把秤修好吧，正好昨天看铁匠铺的师傅做过，不难。”
他蹲在地上摆弄秤杆时，蓝发垂在地上，沾了点灰尘也不在意。张婶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突然想起这孩子总爱蹲在粮铺门口吹笛，有次她孙子发高烧，还是这少年背着去的药铺，跑起来蓝发像道流动的河。
修完秤，叶夕岚扛着米袋往巷口走，听见张婶在身后喊：“六公子！明天来喝新米粥啊！”他笑着回头挥挥手，蓝发在晨雾里晃了晃，像句没说出口的应承。
午后的布庄后巷，绣娘们的叹息比冬风还冷。
叶夕岚靠在石榴树上吹笛，《折杨柳》的调子被他吹得带着点涩。他看见李绣娘把冻裂的手指往怀里揣，指腹上全是针扎的小孔；看见王嫂对着没绣完的嫁衣发呆，她女儿的婚期就在下月，可布料钱还没凑够。
“姐姐们，”他突然停了笛，往石桌上放了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从二哥账房“借”来的碎银，“我看城东的绸缎庄在清仓，比市价便宜三成，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李绣娘抬头时，眼里闪着水光。她们哪是不知道清仓？是手里的活计被布庄老板压着，工钱拖了三个月，连买丝线的钱都没了。
叶夕岚像是没看见她们的窘迫，伸手拿起件绣到一半的帕子，上面的并蒂莲绣得活灵活现。“这手艺，”他笑着晃了晃帕子，“要是拿到码头的商船上去卖，南来北往的客商定会抢着要，比给布庄做活计强多了。”
王嫂愣了愣：“可我们哪认识商船的人……”
“我认识啊。”少年的指尖在帕子上轻轻点着，“四哥常去码头送弓箭，跟商船的管事熟得很，我让他帮忙搭个话。”他把碎银往李绣娘手里塞，“先去买丝线，剩下的当本钱，等赚了钱，我要吃王嫂女儿的喜糖。”
绣娘们看着他跑远的背影，蓝发在巷口拐了个弯就不见了，只留下那帕子上的并蒂莲，像突然有了生气。
暮色漫过码头时，叶夕岚正帮老船夫补渔网。
网眼里的冰碴子硌得手疼，他却笑得眉眼弯弯，看老船夫把热酒往他手里塞。“六公子，这天寒地冻的，你不在府里烤火，来这风口浪尖上遭罪做什么？”老船夫的胡子上结着霜，声音却暖得很。
“听张叔说，昨天的风浪把渔网冲坏了，”叶夕岚咬开酒坛塞子，往嘴里灌了口，辣得舌尖发麻，“我在家也没事，过来搭把手。”
老船夫叹了口气。他这张网是借的，本想捕些海货过年，现在破了个大洞，赔都赔不起。叶夕岚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突然指着远处的货船：“张叔你看，那船的帆布破了个角，我去跟管事说，让他们请你去补，工钱准能赔上这渔网钱。”
老船夫看着少年跑向货船的背影，蓝发被海风掀起，像面小小的旗。他想起去年台风天，这孩子也是这样，冒着雨帮他把船拖上岸，自己发了三天高烧，五哥拎着药箱来码头骂他，他还笑着说“张叔的船比我的病金贵”。
补完渔网，叶夕岚坐在船板上吹笛。笛声混着海浪声，把码头的喧嚣都泡软了。他看见脚夫们扛着货箱往岸上走，汗水浸湿的脊梁在暮色里发亮；看见卖馄饨的阿婆给晚归的人多舀勺汤，雾气里的笑纹像朵花；看见刚靠岸的商船上传来欢呼，出门半年的水手正往家里写信。
这些声音、这些模样，都落在他心里，像颗颗饱满的种子。
“六弟！”叶栾华的声音从码头石阶传来，明黄色的劲装在暮色里格外显眼，手里还提着件厚披风，“五弟说你在码头，果然在这儿疯！”
叶夕岚笑着跳上岸，往三哥怀里撞了撞，蓝发扫过对方带着寒气的铠甲：“三哥怎么来了？”
“二哥新做的棉袍做好了，让我来接你回去试。”叶栾华把披风裹在他身上，指尖触到他冻得冰凉的耳朵，忍不住往自己手心里焐了焐，“下次再穿这么薄出来，看我不揍你。”
“知道啦。”少年往他手心里塞了颗刚从老船夫那要的蜜饯，“甜的，暖暖手。”
往叶府走的路上，叶夕岚的笛声又响了起来。路过张婶的粮铺，灯亮着，新换的铜秤砣在窗台上闪着光；经过布庄后巷，绣娘们的笑声混着针线声传出来；码头的风里，老船夫的船正稳稳泊在岸边。
他知道，这世间的喜怒哀乐，从来都不是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是张婶秤盘里的米，是绣娘指尖的线，是水手信里的字，是每个普通人眼里的光。
而他，叶府六郎，不过是个爱跑、爱笑、爱吹笛的少年，恰好路过这些光，又恰好，想为这些光添点暖。
夜风里，他的蓝发飘得自在，像条游在人间的河，载着百姓的喜，也载着百姓的忧，慢慢流向那盏永远为他亮着的、叶府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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