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云团压得很低,把月亮遮得严严实实。官道旁的树林像只蛰伏的巨兽,枝桠在风里张牙舞爪,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无数鬼怪在暗处磨牙。
林老三揣着怀里的银锭,跑得肺都要炸了。沉甸甸的银子硌着肋骨,却让他心里发虚——这是他刚才从驿站偷的,本以为月黑风高没人看见,哪想到刚翻出墙头,就撞见叶府的护卫队。
“站住!”身后传来怒喝,夹杂着马蹄声和兵刃相撞的脆响。
林老三吓得魂飞魄散,一头扎进旁边的树林。他打小在山里长大,闭着眼都能在树丛里钻,叶府的人穿着锦缎长袍,肯定追不上他。
果然,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林老三靠在棵老槐树上,大口喘着气,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油腻的头发。他摸了摸怀里的银锭,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只要穿过这片林子,就能到渡口,找艘夜航船,就能彻底摆脱叶府的人。
正得意着,脚下突然踢到个东西。林老三低头一看,是具野狗的尸体,早就冻硬了,眼睛瞪得溜圆,像是在看他笑话。他心里一寒,刚想挪开脚,却听见头顶传来阵极轻的响动。
“沙沙——”
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又像是蛇在树叶里游走。
林老三猛地抬头,黑洞洞的树杈间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凉得刺骨。“谁?!”他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在林子里荡开,却被风撕成了碎片。
没人应答。
他咽了口唾沫,握紧怀里的银锭,转身想往林子深处钻。可刚走两步,就听见一阵笛声。
不是什么吓人的调子,是《平湖秋月》的旋律,软悠悠的,像月光淌过水面,却在这漆黑的林子里,显得格外瘆人。
林老三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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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声是从头顶传来的。
林老三僵硬地抬起头,借着偶尔从云缝里漏下的微光,看见头顶的槐树枝桠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
靛蓝色的广袖搭在枝头,被风掀得轻轻晃,像两只停在树上的夜蝶。蓝得发幻的长发垂下来,发尾系着的银线在风里飘动,偶尔扫过粗糙的树皮,发出细碎的声响。更惹眼的是,那人一双穿着云纹软靴的小腿正晃悠着,脚尖偶尔蹭到下方的枝叶,带起细碎的“簌簌”声——分明是闲得发慌,在枝头玩闹。他手里横着支玉笛,笛身在暗处泛着温润的光,显然刚才的笛声就是从这来的。
“你、你是谁?”林老三的声音发颤,腿肚子都在打转。这人什么时候坐在那的?还晃着腿玩,他刚才抬头时明明什么都没有。
那人缓缓低下头,晃着的小腿也停了停,眼尾先弯起个俏皮的弧度。
月光恰好从云缝里钻出来,照亮了他的脸。肌肤白得像霜,眼尾微微上挑,在月色里泛着水光,明明是极美的容貌,嘴角却翘着抹促狭的笑,像只偷抓了线球的小猫。
“路过的呀。”他声音清润得像山涧泉水,尾音还轻轻往上挑,说着就往前凑了凑,半个身子探在枝桠外,目光滴溜溜扫过林老三怀里的鼓包,故意拖长调子,“你怀里揣着啥好东西?跑这么快,是怕人抢吗?”
林老三被他突然凑近的动作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没、没什么!我、我就是赶路的!”他手死死按着怀里,心里嘀咕——这人怎么还往枝外探?就不怕掉下来?
“赶路?”那人“噗嗤”笑出声,晃着的小腿又动了起来,蓝发随着动作滑过肩头,露出纤细脖颈,“这林子夜里有狼哦,你一个人跑,不怕被狼叼去当点心?”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声狼嚎,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林老三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往那人方向凑了凑——明明对方看着比他还弱,却莫名让人安心。
“你、你不怕狼?”
“怕呀!”那人晃了晃手里的玉笛,笑得眉眼弯弯,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从树上探下来,“不过我会吹笛呀,狼听见这调子,说不定就绕路走啦,比你抱着银子乱跑管用多了。”
林老三狐疑地盯着他。哪有狼怕笛声的?这人怕不是个娇生惯养的疯子?可那玉笛一看就值钱,比他怀里的银子金贵多了。他忍不住往前挪了半步,想再看清些,却见那人立刻往后缩了缩,广袖拢了拢衣襟,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了似的。
“你别过来呀!”少年皱着鼻子,语气里满是嫌弃,“你身上全是汗味和泥灰,别蹭到我衣服——这是大哥特意给我定制的料子,弄脏了要挨二哥骂的!”
林老三的动作僵在半空,脸瞬间涨红——他天天在泥地里摸爬滚打,哪顾得上干净?可这人也太娇气了!
“你从哪来?要到哪去?”林老三憋了半天,才憋出句话,脚悄悄往后挪,想离这“娇贵人”远点。
“从那边来,往那边去~”那人指了指林子两端,明显在打马虎眼,话锋突然一转,又往前凑了凑(却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生怕被碰到),眼神亮得像抓着猎物的猫,“倒是你,怀里的银锭,是从驿站偷的吧?”
林老三的脸“唰”地白了。他怎么会知道?!偷银子时连驿站老卒都在打盹,根本没人看见!
“你、你胡说!”他色厉内荏地喊,转身就想跑。
“哎,别急着跑呀!”那人的声音带着笑,慢悠悠飘过来,说着就从枝桠上跳了下来——落地时还转了个圈,靛蓝色的广袖在空中划出个漂亮的弧,蓝发也跟着旋了圈,像朵炸开的蓝花,稳稳停在林老三面前。
林老三刚跑出两步,脚踝突然一紧,像被什么东西缠上了。他低头一看,竟是根银线——发尾的银线不知何时变得老长,像条灵活的小蛇,死死缠住了他的脚踝。
“你、你是叶府的人?!”林老三声音都变调了,终于反应过来,这蓝发美人哪是贵公子,是叶府那个神出鬼没的老六!
少年晃了晃玉笛,语气里满是傲娇,还故意踮了踮脚,让自己显得更精神些:“算你反应快~叶夕岚,叶府老六!就是你刚才拼命想躲的人呀!”
林老三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怎么就忘了?叶府除了五个厉害公子,还有个最会耍花样的老六!听说这人不用刀枪,就靠支笛子,能把人耍得团团转!
“叶、叶六公子,饶命啊!”他“噗通”跪在地上,伸手就想抱叶夕岚的腿,却见对方像被烫到似的往后跳了半步,还拍了拍裙摆。
“别碰我!”叶夕岚皱着眉,嫌弃地往后退了退,广袖把自己护得严严实实,“你裤子上全是泥,沾到我衣服怎么办?这可是三哥托人从江南捎来的料子,弄脏了可不好洗!”
林老三的手僵在半空,尴尬得满脸通红。叶夕岚却没管他,轻轻踢了踢他的胳膊,蓝发在月色里晃了晃,故意板起脸却藏不住笑意:“早知道怕,当初干嘛伸手?现在哭,晚啦!”
他弯腰从林老三怀里摸出银锭时,还特意用广袖垫着,生怕碰到对方的衣服,掂量两下后故意叹口气:“驿站王老爹腿不好,就靠这点银子买药,你偷他的钱,良心不会痛吗?”
林老三被问得哑口无言,脸涨成猪肝色,只能一个劲磕头:“我错了!真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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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错就好~”叶夕岚把银锭用广袖裹着,小心揣进袖中,玉笛在指尖转了个圈,像玩把戏似的,“跟我去驿站认错,再把你藏山神庙的赃款交出来,我就跟大哥说轻点罚你,不然呀……”他故意顿了顿,往前凑了凑,却在离林老三还有两步远时停下,眼尾挑着坏笑,“我四哥的猎犬,可是能顺着你汗味追到天涯海角的。”
林老三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恐:“你、你怎么知道我藏了赃款?”
“猜的呀!”叶夕岚笑得狡黠,晃了晃手指,又往前挪了挪——这次更小心,目光盯着林老三的衣角,生怕对方蹭到自己,“偷驿站银子的,肯定不是第一次作案。山神庙香炉底下是空的,藏东西最方便,我一猜就中,厉害吧?”
林老三彻底瘫在地上。藏赃款的地方连同伙都不知道,这叶夕岚怎么跟亲眼看见似的?
“你到底是人是鬼?”他声音发颤。
“你猜~”叶夕岚眨了眨眼,往后退了两步,拉开安全距离后才把玉笛凑到唇边,吹了起来。
《平湖秋月》的调子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亮,像根无形的线,在林子里荡开。
林老三的心沉到谷底——这是在报信!叶府的人肯定就在附近!
“别吹了!”他扑过去想抢笛子,却被叶夕岚轻巧躲开。少年往后退两步时还不忘拢紧衣服,生怕被林老三碰到,蓝发在风里飘得像团云,笑得得意:“躲不掉的啦!你看你脚边的脚印,从驿站一直到这,我四哥的猎犬顺着脚印就能找来,你跑也没用~”
林老三低头一看,果然有串清晰的脚印,刚才只顾着跑,竟忘了这茬!
“而且呀,”叶夕岚又凑过来,这次特意踮着脚,离林老三的衣角远远的,故意压低声音,像说秘密似的,“你偷银锭时,被驿站窗台上的昙花看见了哦!那昙花开得正好,花瓣上沾了你的汗渍,我三哥一看就知道是你——你前几天在酒馆打架,掉了块带汗味的帕子,他捡过呢!”
林老三听得目瞪口呆。连昙花和汗渍都算上?这叶府的人是长了千里眼吗?
“我、我跟你去认错!”他终于放弃挣扎,耷拉着脑袋站起来,像只斗败的公鸡。
叶夕岚收回银线,玉笛往腰间一插,拍了拍手,却在转身时特意往旁边挪了挪,和林老三保持着一步距离:“这才对嘛,早这样多省事。走的时候别靠我太近,免得蹭脏我衣服。”
两人往驿站走,林老三走在前面踢石子,叶夕岚跟在后面,手里用广袖垫着银锭把玩,时不时还提醒一句:“哎,你往左边走点,别蹭到我袖子!”
“叶六公子,”林老三突然开口,声音闷闷的,“你怎么总能找到人?”
叶夕岚想了想,踮起脚够了片树叶,捏在手里转着玩,脚步却没停,始终和林老三保持距离:“因为没人能真的藏起来呀。你看天上的云,就算遮住月亮,月亮也会出来的;人也一样,跑再远,也会留下影子呀。”
林老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快到驿站时,前面火把通明,叶府的人正站在门口等。叶辰砂的朱红长袍在火光里格外醒目,叶栾华的枪尖闪着寒光,叶缙云捧着账册,叶绿染搭着箭,叶霁青背着药囊,个个神色严肃。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叶夕岚立刻加快脚步跑过去,路过林老三时还特意绕了个小圈,生怕被蹭到,蓝发在火光里泛着暖黄的光,语气里满是邀功的得意,“我把人带来啦,银锭也找到了,没让他跑掉,衣服也没被蹭脏!”
林老三“噗通”跪在地上,把偷钱的经过一五一十说出来,连藏山神庙的赃款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叶栾华的枪杆往地上一顿:“算你识相!”
叶缙云在账册上记了几笔,对叶辰砂说:“大哥,按律当罚他去驿站劳役三个月,赔偿王老爹的损失。”
“就这么办。”叶辰砂颔首,目光落在叶夕岚身上,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又一个人乱跑,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我才没乱跑呢!”叶夕岚往叶栾华身后躲,还伸手拽了拽对方的衣袖,蓝发蹭过枪杆的红缨,小声嘀咕,“我就是在树上吹会儿笛,还晃着腿看月亮呢,正好撞见他了,而且我很厉害的,根本不会有危险~”
叶霁青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个暖手炉:“夜里冷,拿着暖暖,别冻着了。”
“谢谢五哥!”叶夕岚立刻笑起来,双手捧着暖手炉,还不忘低头拍了拍衣服,确认没沾到灰。
林老三被护卫带走时,回头看了一眼。叶夕岚正靠在二哥身边,踮着脚指着账册上的字叽叽喳喳说什么,偶尔还晃两下腿,蓝发在火光里像团燃烧的云,笑得像只得逞的小猫。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都说叶府的第六人最让人头疼。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在哪,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可能正晃着腿在枝头吹笛,也可能转着圈落在你面前,还没等你反应,就被他用笛声和小聪明网住,偏偏他还会嫌你脏,躲得远远的,让你气也不是,怕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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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林老三的事,叶府的人往回走。
叶夕岚走在中间,怀里抱着暖手炉,蓝发上沾了点火星子,被叶栾华伸手拂掉了。“下次再敢在树上待那么久,还晃着腿玩,看我不把你的笛子没收!”
“三哥最好了,才舍不得呢!”叶夕岚往他怀里蹭了蹭,像只撒娇的小猫,还故意晃了晃脑袋,蓝发扫过叶栾华的手臂,却在对方想拍他肩膀时突然停住,“哎三哥,你刚碰过枪杆,手上有灰,别蹭到我衣服——这是大哥给我定制的!”
叶栾华的手僵在半空,无奈地笑了:“就你娇气。”
叶缙云翻看着账册,突然笑了:“六弟这次倒省了我们不少事,不然还得满山找。不过你刚才跳下来转的那圈,倒是比上次在院子里练的还顺。”
“那是!”叶夕岚立刻挺起胸膛,骄傲地晃了晃脑袋,“我练了好几天呢,二哥还说我转起来像朵云!”
“他呀,就是个闲不住的,哪儿热闹往哪儿凑,还得顾着自己的衣服别弄脏。”叶辰砂的声音很轻,目光落在叶夕岚的蓝发上,月光下,那头发像流动的宝石。
回到府里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把院子里的石板路染成了淡金色。叶夕岚打了个哈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蓝发软塌塌地垂着,像没精神的猫毛,却还不忘低头扯了扯衣服,确认没沾到泥点。
“快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叶霁青推了推他的后背,动作很轻,生怕蹭到他的衣服。
“嗯!”叶夕岚点点头,往自己的院子跑,跑了两步又突然回头,踮着脚喊,“三哥,我的笛子!你刚才收起来的,快还给我!别用手直接碰笛身,我擦了好半天的!”
叶栾华无奈地从袖中摸出玉笛,用自己的广袖垫着递过去:“给你,下次再敢丢三落四,我就真没收了。”
话没说完,就见叶夕岚抓着笛子,蹦蹦跳跳跑远了,跑的时候还不忘转了个小圈,蓝发在晨光里像朵开得正盛的花,还回头挥挥手:“知道啦三哥!我会把笛子擦干净再放好的!”
叶栾华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笑了。
叶夕岚回到房间,先用软布把玉笛擦了两遍,才小心翼翼放在床头的架子上,又仔细拍了拍衣服,确认没脏后才放心地往床上扑。靛蓝色的广袖散开在锦被上,像摊开的云絮,他滚了两圈,把自己裹成个小团子,蓝发乱糟糟地贴在脸颊,眼皮子很快就黏在了一起。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又听见了风声——不是夜里林子的冷风,是窗外晨风吹过庭院里海棠枝的轻响。还有指尖残留的暖手炉温度,混着玉笛淡淡的檀木香气,裹得人心里软软的。
“下次……下次还要在树上吹笛。”他嘟囔着,嘴角还翘着,像是想起刚才林老三慌慌张张的模样,又像是在盘算明天要找四哥的猎犬玩,“还要转更大的圈,让二哥再夸我……”
话音渐渐低下去,只剩浅浅的呼吸声在房间里飘。
窗外的天彻底亮了,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床头的玉笛上。笛身上的蓝宝石被照得发亮,连带着垂在笛尾的银线都泛着光,和少年散落在枕头上的蓝发相映,像把昨夜的月光和星光,都悄悄收在了这方寸房间里。
院子里传来叶霁青的声音,大概是在叮嘱下人准备早饭,语气轻轻的,怕吵到还在睡的人。叶夕岚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蓝发蹭过绣着云纹的枕套,没醒,只是往暖和的地方又缩了缩。
他才不管什么劳役的规矩,也不管下次三哥会不会真的没收笛子——反正他总能找到好玩的事,总能在枝头上晃着腿吹喜欢的调子,总能转着圈落在想落的地方,还能把大哥定制的衣服、三哥捎来的料子护得干干净净。
毕竟啊,月黑风高时能网住想逃的人,晨光熹微时能窝在暖被窝里睡懒觉,才是叶府老六该有的日子。
至于那些想躲他的人——
叶夕岚在梦里弯了弯眼,像只偷到蜜糖的小猫。
下次再吹笛时,看你们往哪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