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奔是村里少数能进城里念书的孩子。
大奔娘咬着牙供她上学堂,她也争气,课业不错,闲暇时便抢着干活,想为家里分担些。
一日,她蹭了王婶进城卖货的驴车回来,脸上还带着对城邑的新奇与兴奋,想和晓晓说学堂的见闻。
可一看到周怀婴的小木屋,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便转了方向,跳下驴车,小跑着凑上去。
"仙人!"她仰着头,语气热切,"今日夫子讲了《地官》篇,说'凡建邦国,以土圭测地',这'土圭'究竟是何等精妙器物?仙人定知道吧?"
周怀婴沉默着,清冷的面上难得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窘迫。
莫说她现在记忆全失,就是以前身为修士,哪里知道什么土圭测地?那些凡间传承的学问、礼法规制,于她而言,比最深奥的道法符文还要陌生难解。
无奈大奔目光实在真挚热烈,她不忍让小信徒失望,只得暗中随行,和小小孩童一同在学堂听那些最基础的《千字文》,一点一滴地重新认识世界。
许多根深蒂固的观念与她模糊记忆中的认知相冲撞,她需要时间慢慢梳理、吸收。
这日清晨,城里私塾门前。衣着光鲜的孩子们如同归林的雀鸟,从装饰华美的马车下来,在家仆的簇拥下嬉笑着步入门槛。
大奔独自一人走在最后,小心翼翼地将书袋抱在怀里。一个穿着锦缎衣裙、粉雕玉琢的女孩瞥见她,故意抬高了声音对同伴笑道:
"哟,你们听说了吗?有些人住在穷乡僻壤,怕是穷疯了,眼睛也跟着出了毛病,整日说什么见了神仙显灵,真是笑死人了!"
她身旁一个惯会看眼色的男仆立刻尖着嗓子附和:"就是!神仙怎会去那等地方?怕不是白日做梦,或是想博人注意想疯了吧!"
那刻薄的话语和毫不掩饰的哄笑声,如同针一般扎在大奔身上。
她脸颊涨红,抱紧了书袋,嘴唇紧抿。那些人见她不敢还嘴,愈发得意,竟伸手去扯她的书袋。
大奔忽然将书袋往地上一放,像头被惹恼的小牛犊般冲了过去,一把揪住那女孩的衣襟:"李越!你胡说!"
两个孩子顿时扭打在一处。李越虽有人拉偏架,大奔却凭着一股狠劲和常年干活的力气,竟也没让对方占到多少便宜。
发髻散了,脸上火辣辣的疼,但她死死咬着牙,就是不认输。
就在这时,私塾的夫子缓步从内堂走了出来。她约莫三十上下,穿着一身素净的靛蓝文人袍,发髻一丝不苟,通身沉静的书卷气,眉眼通透从容。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混乱的场面,在那拉偏架的男仆和李越身上微作停留,最终落在大奔身上。
"够了。"她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李越,口出恶言,挑衅同窗,罚抄《礼论》十遍。尔等家仆,助长气焰,回去自与你家主人分说。"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越在家仆的遮掩下,悻悻地、草草福了一礼,算是道了歉,便慌忙逃回了课堂。
待众人散去,夫子看向头发凌乱、犹自气喘吁吁的大奔,轻叹一声:"冲动易怒,授人以柄,便是不智。今日之事,你亦需静思己过,便将《诫争》抄写十五遍吧。"
大奔低低应了声:"是"。
散学时,天空忽然阴沉,骤雨倾盆而下。夫子心善,见大奔没带雨具,也没有大人来接,便留她在书斋抄书避雨。
书斋内,油灯昏黄,雨声淅沥。夫子手捧书卷,大奔则伏案抄写。
沉默许久,大奔忽然抬头,轻声问:"夫子,我非权贵,亦无亲族在城,您为何待我如此不同?"
夫子放下书卷,目光平静:"因为你很聪明,悟性极高。我教书,只为传递学问,眼中只有学生,并无贵贱。"
她顿了顿,语气微沉,"何况,这世间对寒门学子本多苛责,若连授业者也心存偏倚,学问之道,岂非真要成了权贵的私器?"
大奔似懂非懂,犹豫片刻,终究忍不住压低声音追问:"既然如此……夫子,您觉得,今日我做错了吗?"
话一出口,她自己却先想明白了。李越是李氏的小姐,她若是受伤了,李氏绝不会善罢甘休。
届时,自己怕就不是抄几遍书这么简单了。
不等夫子回答,她已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夫子待我有恩,学生明白了。"
她重新坐下,更加认真地抄写起来,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与窗外的雨声交织成一片。
良久,她忽然抬起头,欣喜地望向窗外:"夫子……阿姊来接我了,学生该回去了。这些书,假期之后一定好好抄完交给您。"
夫子顺着大奔的目光望去,只见窗外雨丝如织,并无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