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到柳州府,走了整整二十天。
越往南走,天气越暖,到了柳州地界,甚至能看到路边抽出新芽的柳树。沈砚之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布长衫,扮作游学的书生,马车也换成了最常见的青篷车,不惹眼,却也稳妥。
赵奎的儿子叫赵安,在柳州府下辖的青溪镇开了家小小的杂货铺。沈砚之找到那家铺子时,正是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门前的石板路上,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少年正在门口整理货物,身形单薄,眉眼间却有几分赵奎的影子。
沈砚之上前,拱手道:“请问,这里是赵安小哥家吗?”
赵安抬起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我是赵安,你是谁?找我有事?”
“在下沈砚,从京城来。”沈砚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想向小哥打听一些关于你父亲赵奎将军的事。”
听到“父亲”和“京城”两个词,赵安的脸色立刻变了,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问:“你想打听什么?我爹早就死了,当年的事都过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哥别慌,”沈砚之放缓了语速,“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当年的案子有些疑点,想问问清楚。你父亲生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或者留下什么东西?”
“没有!”赵安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被触及了什么可怕的回忆,“我爹就是病死的!当年的案子也是铁证如山!你们这些京城来的人,就不能让我们安生过日子吗?”
他说着,就要关门。沈砚之连忙上前一步,沉声道:“赵小哥,你可知端王萧彻如今的处境?他被圈禁在长信宫,重病缠身,朝不保夕!”
赵安的动作顿住了,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
“当年你父亲指证他通敌,若真是冤案,难道你就忍心看着他含冤而死?”沈砚之继续道,“你父亲‘病逝’得蹊跷,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真相?”
过了很久,赵安才缓缓转过身,眼睛红了,声音沙哑:“我娘临死前说,爹是被人逼的……那些密信,是假的……可我们孤儿寡母,能怎么办?丞相派人盯着我们,我们敢说什么吗?”
沈砚之心中一紧:“你娘还说过什么?”
“她说,爹当年在边关,发现有人私通北狄,倒卖军械,那人位高权重,爹不敢声张,只能偷偷收集证据。后来……后来就被反咬一口,说爹和端王勾结……”赵安说着,眼泪掉了下来,“我娘说,爹是想保端王,才被迫认下那些罪名的,他以为自己死了,就能保住我们,也能让对方放过端王……”
私通北狄,倒卖军械?沈砚之的眉头紧锁。能让赵奎忌惮,位高权重,还能在当年的案子里动手脚的,除了当时的丞相,如今的新帝心腹周显,还能有谁?
“你娘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
赵安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娘把所有东西都锁在一个箱子里,她说等风头过了再给我看,可她还没来得及说,就……”
“那个箱子在哪里?”
赵安犹豫了一下,还是领着沈砚之进了里屋。屋子很小,陈设简单,墙角放着一个陈旧的木箱,上了锁。赵安从床底下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几件旧衣服,还有一叠泛黄的纸。沈砚之拿起那些纸,仔细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赵奎当年记录的账册,上面详细记载了每次军械交易的时间、数量,还有一个模糊的代号——“鹤”。
而在账册的最后一页,画着一个奇怪的标记,像一只展开翅膀的鹤,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鹤,居中枢,掌权衡。”
居中枢,掌权衡……这说的不就是丞相吗?周显的书房里,就挂着一幅“鹤鸣九天”图!
沈砚之拿着账册的手微微颤抖。真相,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夹杂着瓷器破碎的声音。赵安脸色一变:“不好,是县里的差役!他们怎么来了?”
沈砚之迅速将账册收好,塞进怀里:“别慌,我去看看。”
他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几个穿着官服的人冲进了铺子,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捕头,看到沈砚之,眼睛一亮:“抓住他!就是他,从京城来的奸细!”
沈砚之心中一沉。他还是被发现了。是周显的人?还是……
他来不及多想,侧身避开捕头抓来的手,对赵安低喝:“快走!从后门走!”
赵安也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后院跑。捕头见状,骂了一声,分了两个人去追赵安,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围攻沈砚之。
沈砚之虽是文官,但也学过几年拳脚,对付这几个捕头倒还应付得来。但他知道,这里不宜久留,对方既然能找到这里,必然是有备而来。
他虚晃一招,打翻一个捕头,转身冲出铺子,往镇外跑去。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他不敢回头,只知道必须把账册带出去,必须活下去。
跑到镇口的石桥上时,一支冷箭忽然从旁边的树林里射了出来,直奔他的后心!
沈砚之反应极快,猛地侧身,箭擦着他的胳膊飞过,带起一片血花。他踉跄了一下,刚站稳,就看到树林里走出一个人,穿着玄色锦袍,面白无须,正是周显的心腹,锦衣卫指挥佥事陆承。
“沈大人,别来无恙。”陆承笑眯眯地看着他,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丞相大人早就料到你会查旧案,没想到你真敢亲自来送死。”
沈砚之捂着流血的胳膊,冷冷道:“周显想一手遮天,没那么容易。”
“一手遮天?”陆承笑了,“沈大人,你太天真了。这天下,早就不是端王的天下了。陛下信任丞相,你以为凭你手里那点东西,就能扳倒他?”
他挥了挥手,周围立刻涌出十几个锦衣卫,个个手持利刃,将沈砚之团团围住。
“束手就擒吧,”陆承收起笑容,眼神冰冷,“丞相说了,留你一个全尸。”
沈砚之握紧了藏在袖中的账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寒风卷过石桥,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清明却燃着倔强的眼。
“全尸?”他低笑一声,声音里带着血味的沙哑,“周显想要,便自己来取。”
话音未落,他猛地侧身,撞向左侧一个锦衣卫的腰间。那人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手中的长刀脱手飞出。沈砚之顺势抄起刀,反手横劈,逼退右侧扑来的两人。
他的刀法算不上精湛,却胜在狠厉果决。每一招都朝着对方的破绽而去,分明是文官,此刻却像头被逼入绝境的狼,眼底闪着同归于尽的光。
陆承站在圈外,抱着手臂冷眼看着。他不急,这些锦衣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耗也能把沈砚之耗死。他要亲眼看着这位新帝宠信的御史中丞,如何死在这偏远小镇的石桥上,带着他那可笑的“真相”一起腐朽。
刀光剑影里,沈砚之的胳膊伤口越来越深,血浸透了青布长衫,顺着指尖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体力在快速流失,眼前开始发黑。
就在这时,一个锦衣卫瞅准破绽,长刀直刺他的胸口!
沈砚之避无可避,只能勉强偏身,刀刃还是划破了他的肩胛,剧痛让他闷哼一声,手中的刀也脱手了。
锦衣卫们见状,齐齐涌上。
沈砚之闭上眼,心想,终究是没能……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声骤然响起。
沈砚之猛地睁开眼,只见一道白色身影如惊鸿般掠过,手中长剑挽出一片银辉,瞬间逼退了围上来的锦衣卫。
那人落在沈砚之身前,白衣胜雪,身姿挺拔,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刻,正是本该被圈禁在长信宫的萧彻。
沈砚之瞳孔骤缩:“王爷?!您怎么会在这里?”
萧彻没有回头,声音冷冽如冰:“再晚来一步,沈大人就要成刀下亡魂了。”
他手中的剑是寻常的铁剑,却被他使得如同游龙,每一剑都精准狠辣,招招致命。那些在沈砚之看来难以应付的锦衣卫,在他面前竟不堪一击,短短几个呼吸间,就倒下了四五个。
陆承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愕:“端王?你怎么可能……”
长信宫守卫森严,萧彻重病缠身,怎么可能逃出来,还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柳州?
萧彻没理会他的震惊,剑峰一转,直取陆承面门。陆承慌忙拔刀格挡,却被震得虎口发麻,连连后退。
“你以为,”萧彻的声音裹着杀气,“凭周显那点伎俩,就能困得住本王?”
三年前,他兵败被擒,并非无能,而是知道身边出了内鬼,硬拼只会让更多人送死。他选择蛰伏,装病,装颓废,就是为了让周显放松警惕,暗中联络旧部,等待时机。
沈砚之去长信宫的那天,他就知道,这个看似背弃了他的故人,心里从未放下过当年的约定。他派人悄悄跟着沈砚之,本是想暗中相助,却没想到周显竟如此狠绝,直接动了杀心。
“拿下他们!”陆承色厉内荏地吼道,自己却趁机往后退,显然是想跑。
萧彻怎会给他机会?脚尖一点,身形如鬼魅般追上,长剑直指他的后心。陆承急转身,匕首横挡,却被萧彻手腕一翻,剑刃顺着匕首滑上,切断了他的右手筋。
“啊——”陆承惨叫一声,匕首落地。
萧彻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剑尖抵住他的咽喉:“说,周显私通北狄,倒卖军械,还有多少人参与其中?”
陆承疼得满头大汗,却咬紧牙关:“你……你敢动我?我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是陛下的人!”
“陛下?”萧彻冷笑,“一个被奸臣蒙蔽,连兄弟都能构陷的君主,也配称陛下?”
他手腕微沉,剑尖刺入陆承颈侧半寸,血珠立刻涌了出来。
陆承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嘴硬,哆哆嗦嗦地喊道:“我说!我说!户部尚书、兵部侍郎……还有好几个边关将领,都收了周显的好处!他……他还跟北狄约定,等时机成熟,就里应外合,瓜分大启……”
沈砚之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握着账册的手更紧了。这些话,足以让周显满门抄斩,甚至动摇国本。
萧彻听完,眼中寒意更甚,手腕一用力——
“王爷!”沈砚之连忙出声阻止,“留他一命,他是重要人证。”
萧彻动作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沈砚之迎着他的目光,认真道:“我们要的是真相大白于天下,不是私下复仇。”
萧彻沉默片刻,收回剑,一脚踩在陆承的胸口,对周围幸存的锦衣卫厉声道:“都给我滚!回去告诉周显,我萧彻回来了。欠我的,欠大启的,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讨回来!”
那些锦衣卫早已被吓破了胆,见状连忙拖起陆承,连滚带爬地跑了。
石桥上终于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萧彻和沈砚之两人。
沈砚之看着萧彻,忽然发现,他瘦了,也憔悴了,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比三年前更加锐利,更加坚定。
“你的病……”沈砚之忍不住问。
“装的。”萧彻淡淡道,解开衣襟,露出里面紧实的胸膛,哪里有半分久病的样子,“不装得像点,怎么让周显放心?”
沈砚之怔了怔,随即失笑。是啊,这才是他认识的萧彻,永远算无遗策,永远不会被打倒。
“那长信宫的守卫……”
“早被我换成自己人了。”萧彻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沈大人孤身犯险,本王岂能坐视不理?”
沈砚之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移开目光,看向远处:“赵安……”
“放心,我的人已经护着他走了,会送他去安全的地方。”萧彻道,“倒是你,伤得不轻。”
他上前一步,轻轻执起沈砚之流血的胳膊,眉头微蹙:“得尽快处理伤口。”
他的指尖带着常年练剑的薄茧,触碰到沈砚之的皮肤时,带来一阵微凉的暖意。沈砚之的脸颊有些发烫,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萧彻按住了。
“别动。”萧彻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附近有我安排的落脚点,先去那里。”
沈砚之看着他专注处理伤口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三年的隐忍和愧疚,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归宿。他不再是孤身一人,那个曾与他并肩的人,回来了。
“王爷,”沈砚之轻声道,“账册在我这里,加上陆承的供词,足以扳倒周显了。”
萧彻抬眸看他,眼中带着笑意:“不止周显。这天下,既然有人坐不稳,那便该换个能坐稳的人来。”
他的野心从未熄灭,只是暂时藏在了灰烬之下。如今,烬火重燃,足以燎原。
沈砚之看着他眼中的光芒,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他挺直脊背,与萧彻对视:“臣,愿助王爷一臂之力。”
萧彻笑了,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带着久违的意气风发:“好。砚之,我们一起。”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交叠在石桥上。寒风吹过,却吹不散空气中悄然滋生的暖意。
前路必定布满荆棘,甚至可能血流成河。但这一次,他们不会再分开,不会再退缩。
因为他们知道,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比如真相,比如道义,比如……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