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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砚中雪

霜骨辞

《霜骨辞·番外三:砚中雪》

景和二十三年,冬。

长安的雪下得比往年更烈,鹅毛似的雪片簌簌落下,将紫宸殿的琉璃瓦盖得严严实实,远远望去,像铺了一层厚厚的琼玉。

御书房里,萧珩正临帖。案上摊着的是沈玉微当年的字迹,一笔一划清隽温润,是她未入东宫时,在侯府写下的《梅花赋》。他握着狼毫笔,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

案头的紫金石砚里,墨汁正浓。这方砚台自被萧念微从江南带回,便再没离开过他身边。晨起磨墨,暮时洗砚,成了他这六年雷打不动的习惯。

“父皇。”萧念微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身上还带着雪气,“兵部的奏折,儿臣已经按您的意思批好了。”

萧珩抬眼,看着儿子。念微已过弱冠,眉宇间的沉稳更甚,只是偶尔笑起来时,眼角眉梢的弧度,仍像极了沈玉微。他放下笔,接过奏折,目光扫过,字迹遒劲,颇有章法。

“嗯,做得不错。”他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许。

萧念微看着案上的《梅花赋》,又看了看那方紫金石砚,轻声道:“父皇又在临沈姨的字?”

“嗯。”萧珩用指尖拂过纸上的“寒梅”二字,“她的字,越看越有味道。”

当年他总笑她字里少了些锋芒,如今才懂,那份温润平和里,藏着怎样的韧性——像江南的梅,于风雪中绽放,于寂静中凋零,从未改过半分风骨。

“儿臣昨日去了趟东宫偏殿。”萧念微道,“那里的梅花开得正好,青禾婆婆托人从江南捎来的花种,竟也活了,开得比别处更盛些。”

萧珩的动作顿了顿。偏殿自沈玉微离开后,便一直空着,只在每年梅花开时,让宫人仔细打扫。他已有多年没去过,怕触景伤情,更怕那满殿的空寂,会将他仅剩的念想也吹散。

“是吗?”他声音很轻,“改日……去看看。”

萧念微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忽然道:“父皇,儿臣前几日整理旧物,发现了这个。”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泛黄的纸卷,递给萧珩,“像是当年沈姨抄的《女诫》。”

纸卷是粗糙的麻纸,边缘早已磨损,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只是那字迹不再温润,反而带着一种压抑的倔强,一笔一划,像是用尽全力刻上去的。末尾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小小的墨点,像滴未落的泪。

萧珩展开纸卷,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纸面,心口猛地一缩。他记得这卷《女诫》,是那年苏氏刁难她,罚她在雪地里抄写的。他当时在昭阳殿陪苏氏,听到李德全回报,只淡淡说了句“让她抄”。

如今再看这纸上的字,每一笔都像在抽他的筋,每一行都像在剜他的心。

“她抄到深夜,手指都冻僵了。”萧念微的声音带着不忍,“青禾婆婆说,那天晚上,沈姨咳了半宿,却连一碗热汤都没人送。”

萧珩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着。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细节,那些被他用“身不由己”掩盖的冷漠,此刻都化作尖刺,密密麻麻地扎进心里。

他总以为自己后来的悔恨能弥补些什么,却原来,有些伤害,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偿还。

“父皇,”萧念微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轻声道,“您不必如此。沈姨若在天有灵,想必也不愿见您这样。”

萧珩睁开眼,将纸卷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锦盒里,与那半枚嵌金的玉佩放在一起。“是啊,她总是心善的。”

善到连离开时,都只说“到此为止”,从未说过一句恨。

雪渐渐小了。萧珩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白茫茫的天地。宫墙内的梅树在雪中挺立,枝头缀满了花苞,像是随时会绽放。

“念微,”他忽然道,“备车,去偏殿。”

偏殿的门被推开时,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廊下的白梅果然开了,素白的花瓣沾着雪,暗香浮动,竟与记忆里沈玉微站在梅树下的模样重合。

案上的紫金石砚早已不见,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痕,像个褪色的梦。萧珩走到窗前,看着窗台上那支断了的碧玉簪——青禾每年都会来擦拭,簪身依旧温润,断口却愈发清晰。

“玉微,”他轻声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我来看你了。”

雪落在他的发间,很快融化,顺着鬓角滑落,像泪。

他想起那年上元节,她在灯影里红着脸,说“这野茶挺好喝的”;想起她酿青梅酒时,指尖沾着糖粒,笑得像个孩子;想起她最后看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原来,她不是没怨过,只是把怨藏在了最深处,连同那些未说出口的爱,一起带进了江南的泥土里。

萧念微站在廊下,看着父亲的背影。那背影在漫天风雪里,竟显得有些佝偻,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帝王,只是一个迟暮的、满心悔恨的男人。

他忽然明白,父皇每年去江南,不是为了告慰沈姨的魂灵,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喘息的借口——在那片埋着她的土地上,他才能暂时卸下帝王的铠甲,做回那个会为她笨拙刻雀儿、会为她暖砚的萧珩。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梅枝上,发出簌簌的响。

萧珩从袖中取出那方紫金石砚,放在窗台上,与那支断簪并排。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却仿佛还能闻到当年的墨香,混着青梅酒的清冽,在风雪里弥漫。

“这砚台,还是放在这里好。”他对着空殿轻声道,“这里有你的字,有你的梅,还有……长安的雪。”

风吹过梅枝,落雪纷纷扬扬,像在应他。

萧念微走上前,递给父亲一件披风:“父皇,天凉了,回去吧。”

萧珩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方砚台,转身走出偏殿。雪地上,他的脚印很深,很快又被新雪覆盖,像从未有人来过。

只有偏殿的窗台上,紫金石砚与断簪静静相对,在漫天风雪里,守着一段被辜负的时光,守着一场迟来的、无声的告别。

而江南的山坡上,绿萼梅在雪中傲然绽放,青禾婆婆扫去坟前的积雪,将一杯新酿的青梅酒放在木牌旁,轻声道:“姑娘,长安下雪了。殿下……他来看你了。”

风吹过,梅香漫过山坡,像一声跨越了生死的叹息,温柔,而绵长。

(番外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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