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骨辞·番外四:梅下诺》
景和三十一年,江南。
青禾婆婆已经九十高龄了,眼睛昏花,腿脚也不利索,多数时候只能坐在梅树下的竹椅上晒太阳。她的手边总放着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新沏的野茶,茶烟袅袅,混着梅香,在午后的阳光里轻轻浮动。
“婆婆,太子殿下来了。”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快步跑上山坡,声音清脆。
青禾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抬手在竹椅扶手上摸索着:“念微来了?快扶我起来。”
萧念微已经年过而立,承袭了帝位,改元“永熙”。他依旧每年南下,只是不再穿素衣,一身明黄常服,却总在离山坡还有半里地时便下马,步行上山,像当年的萧珩一样,带着一身风尘,也带着一身沉默的牵挂。
“青禾婆婆,不必多礼。”萧念微快步上前,按住她的手,声音温和,“身子乏,坐着就好。”
他在竹椅旁的青石上坐下,目光落在坟前那株绿萼梅上。梅树已近百年,枝干虬劲,却年年开花,今年的花期稍晚,枝头还缀着零星的白瓣,像落了一场迟来的雪。
“她……还好吗?”萧念微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长眠的人。
“好,都好。”青禾笑着点头,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昨夜下了场雨,花瓣落了些,可根上的新枝又冒出来了,旺得很。”
萧念微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梅树根部,果然有几枝嫩绿的新条,顶着细小的芽苞,透着勃勃生机。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皇给他讲沈玉微的故事,说她像江南的梅,看着柔弱,根却扎得深,经得起风雨。
“父皇……去年冬天走了。”萧念微轻声道,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怅然,“走的时候很平静,手里还攥着那方紫金石砚。”
青禾的手抖了抖,粗瓷碗里的茶水晃出几滴,落在青石板上,很快洇开。“老殿下……终究还是去陪她了。”
萧念微点头。景和三十年的冬天,长安下了场罕见的暴雪,萧珩在御书房临帖时溘然长逝,案上摊着的是沈玉微的《梅花赋》,墨迹未干,砚台里的墨还泛着微温。遗诏里说,不必厚葬,只需将他的骨灰分作两份,一份葬入皇陵,另一份……撒在江南的梅树下。
“我把那方砚台带来了。”萧念微从随行内侍手中接过锦盒,打开,紫金石砚静静躺在里面,砚池里刻着一行极小的字,是萧珩晚年添的——“梅下诺,终未负”。
青禾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砚台的边缘,像抚摸着一段漫长的时光。“老殿下写了一辈子,终究还是把这三个字刻进了砚里。”
她想起很多年前,沈玉微坐在偏殿的廊下,对着这方砚台发呆,说:“青禾,你说他当年许的那些诺,还算数吗?”
那时她答不上来,如今却懂了。有些承诺,不是说了不算,而是被岁月和身不由己困住,只能在临终前,用最后一点力气,刻进石头里,撒进泥土里,告诉她“我没忘”。
“永熙帝,”青禾忽然道,“老奴有样东西,该交给您了。”
她让小丫鬟取来一个陈旧的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信笺,还有一支磨得光滑的狼毫笔。“这是姑娘当年在江南写的,没寄出去,都收在这儿了。她说,等有一天,这世上有人真正懂了她的苦,再把这些信交出去。”
萧念微拿起最上面的一张信笺,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出那份清隽。信里没有写怨,也没有写恨,只说江南的雨很好,梅花开得很盛,说偶尔会想起长安的雪,想起偏殿的白梅,想起那坛没开封的青梅酒。
“……若有来生,愿做江南客,不踏长安雪。”
最后一句,墨迹极淡,像写了又擦,擦了又写,最终还是留在了纸上。
萧念微的眼眶有些发热。他终于懂了,沈玉微要的从不是帝王的偏爱,也不是东宫的尊荣,只是一份安稳的、不必猜忌的相守。而这份简单的愿望,终究被时代和身份碾碎,成了她毕生的遗憾,也成了萧珩毕生的悔恨。
“把信……烧给她吧。”萧念微将信笺递给内侍,声音沙哑,“告诉她,父皇来了,带着砚台,带着长安的雪,来赴当年的约了。”
内侍点燃信笺,火苗舔舐着泛黄的纸页,将那些未说出口的牵挂、未完成的念想,都化作灰烬,飘落在梅树下的泥土里,像一场迟来的拥抱。
青禾看着灰烬被风吹散,忽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姑娘,老殿下来看你了。你们啊,总算能在一块儿了,煮煮梅酒,看看雪,多好。”
萧念微坐在青石上,看着那株绿萼梅,看着坟前随风飘动的纸钱,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春天,比往年更暖了些。
他想起父皇临终前的眼神,平静,释然,像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或许死亡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重逢——在没有宫墙的地方,在只有梅香和风雪的地方,他们终于能回到最初的模样,像曲江宴上的少年少女,眼里只有彼此,没有权谋,没有辜负。
夕阳西下,余晖落在梅树上,将枝头的白瓣染成金红。萧念微起身,对着坟茔深深一拜,转身下山。
山脚下的官道上,内侍低声问:“陛下,起驾回长安吗?”
萧念微回头望了一眼山坡上的梅树,那里的炊烟还在袅袅升起,像有人在煮酒,在等待。他轻轻点头:“回长安。”
长安有万里江山,有黎民百姓,有他要守护的责任。但他知道,每年春天,他都会再来江南,来看看这株梅,看看这对在岁月里失散,又在泥土里重逢的人。
因为有些承诺,需要代代相传;有些遗憾,需要用余生去温柔以待。
梅树下,青禾婆婆睡着了,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手里还攥着那支狼毫笔,像握着一段永不褪色的时光。
风吹过,梅香满园,像谁在低声说着:
“长安雪,江南梅,
梅下诺,终不悔。”
(番外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