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骨辞·番外五:石上痕》
永熙十年,深秋。
长安城西的碑林,新立了一块石碑。碑石是从江南运来的青黛石,质地温润,被匠人打磨得光滑如玉,碑上却只刻了三个字——“沈玉微”,字迹清隽,正是萧念微的笔迹。
立碑那日,没有仪仗,没有庆典,只有永熙帝萧念微,带着一个小小的锦盒,独自站在碑前。秋风卷起他的衣袍,带着碑林特有的墨香与尘土气,像在诉说一段被岁月尘封的往事。
“沈姨,”他将锦盒放在碑座上,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这碑,立在碑林最偏的角落,离您当年抄过的《兰亭序》拓本不远。您爱字,想必会喜欢这里。”
锦盒里装的,是半枚嵌金的幽兰玉佩,还有一小撮从江南梅树下取来的泥土。泥土里混着几片干枯的梅瓣,是去年深秋落下的,被青禾婆婆小心收着,托人捎来长安。
萧念微蹲下身,将泥土轻轻撒在碑石根部,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他想起父皇临终前的嘱托:“把她的名字刻在能被笔墨浸润的地方,让她的字,她的魂,能留在这长安城里,不再漂泊。”
沈玉微的名字,在东宫的史册里只占了寥寥数笔——“太子侧妃沈氏,早逝”,像一粒被遗忘的尘埃。可在萧念微心里,这个名字比任何帝后封号都重,重得能压弯岁月,却压不垮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温柔。
他七岁那年,第一次随父皇去江南。青禾婆婆牵着他的手,站在梅树下,指着坟前的绿萼梅说:“这梅树是你沈姨亲手栽的,她说等枝繁叶茂了,就能遮住风雨,也能……遮住思念。”
那时他不懂什么是思念,只觉得这株梅树长得真高,像个沉默的巨人,守着地下的人,也守着地上的牵挂。
如今他已过不惑,鬓角也染了霜,才渐渐明白,有些思念是遮不住的。它会钻进砚台的墨里,落在梅花的瓣上,藏进孩子的名字里,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轻轻叩响心门。
“父皇走后,我总在想,他当年若再勇敢些,是不是就能留住您。”萧念微抚摸着碑上的字迹,指尖触到冰冷的石面,却仿佛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温度,“可后来青禾婆婆说,这世间的事,从来由不得人。您和他,就像这碑上的字,刻下去了,就擦不掉,也改不了。”
碑石上的“沈玉微”三个字,笔画间藏着不易察觉的浅痕——那是他故意让匠人留下的,像未干的墨迹,又像泪痕。他想让这碑像个人,有温度,有伤痕,有那些说不尽的遗憾。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碑石,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低低地念着什么。萧念微想起父皇留给他的那方紫金石砚,砚池里的“守拙”二字被摩挲得发亮,砚底还刻着一行更小的字:“玉微,等我”。
那是景和二十八年,父皇的手已经有些抖了,却固执地要亲手刻下这行字,刻得很慢,每一笔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刻完后,指尖被石屑划破,渗出血珠,他却笑了,说:“这样,到了那边,她就认得出是我了。”
如今想来,父皇那时便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吧。他一生都在等,等权力稳固,等风波平息,等一个能光明正大将她捧在手心的时机,可等了一辈子,终究还是错过了。
“前几日,我去了趟东宫偏殿。”萧念微继续道,“那里的青梅酒坛子还在,红布早就烂了,可坛身的陶纹里,还能闻到淡淡的酒香。我让人取了些坛底的残酒,埋在了这碑下。”
他顿了顿,眼底泛起湿润:“您和父皇,终究还是喝上了一杯。”
夕阳的余晖透过碑林的缝隙,落在碑石上,将“沈玉微”三个字染成金红,像落了一层温暖的薄霜。萧念微站起身,对着石碑深深一拜,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在长长的碑林里显得有些单薄,却很挺拔,像这碑石一样,带着沉甸甸的牵挂,也带着往前走的力量。
暮色渐浓时,碑林的守吏来锁门,见新来的石碑前放着一个锦盒,里面的玉佩在残阳下闪着微光,还有一撮混着梅瓣的泥土,沾着几片被风吹来的白梅瓣——不知是谁家的梅树,竟在深秋开了零星的花。
守吏摇摇头,轻轻将锦盒收进碑亭的柜子里。他不懂这碑的来历,只觉得这三个字看着让人心里发暖,像在某个遥远的春天,见过一个穿着月白罗裙的女子,站在梅树下,笑着说:“这墨香,真好闻。”
许多年后,碑林里的青黛石上,“沈玉微”三个字被风雨侵蚀得渐渐模糊,可那些故意留下的浅痕却愈发清晰,像岁月刻下的印章。往来的文人墨客常会驻足,猜测这无名石碑的来历,却没人知道,这碑下埋着半枚玉佩,一坛残酒,和一段跨越了生死的牵挂。
只有在某个落雪的清晨,会有人看到碑石上积着薄薄的雪,雪地里印着两个浅浅的脚印,像有人来过,并肩站了很久,将彼此的影子,印在了这冰冷的石上,也印在了这漫长的时光里。
(番外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