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鹿语

青城山的雾气像化不开的奶，把整座山泡得温润。白阿九拖着苏酥的袖子，尾巴在身后扫出欢快的弧度：“就这儿了！观鹿圣地，听着就有意思。”

苏酥仰头看那挂着“鹿鸣居”木牌的院子，游客正从里面涌出来，手里举着喂鹿的青草，笑声混着鹿蹄声漫出来。院子里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头，正给游客指路，旁边的少女梳着双丫髻，手里捧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切好的苹果块，见人就笑：“慢走呀，明天再来喂小鹿。”

“老板人真好。”苏酥感叹。阿九却眯起眼，她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妖气，混在草木香里，很淡，像被露水打湿的蛛网。

头三天确实热闹。阿九和苏酥跟着游客去后山，真见着了成群的白鹿，皮毛像雪，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领头的那只特别漂亮，鹿角上像挂着月光，每次它一抬头，其他鹿就安静下来。

“那是鹿王吧？”苏酥小声说。阿九没说话，她总觉得那鹿王看她的眼神有点怪，不像其他鹿那样温顺，倒像是藏着什么，冷冷的，像淬了冰。

第五天起，游客突然少了。

起初是苏酥发现的：“今天怎么没人？苹果块都剩在篮子里了。”少女还是笑着，只是眼底的光淡了些：“许是天气不好，游客怕山路滑。”

可连着几天都是晴天。院子里的笑声越来越稀，最后只剩下阿九和苏酥两个住客。老头还是每天扫地，少女还是每天摆苹果块，只是动作慢了，像上了锈的钟。

夜里，阿九被一阵极轻的响动弄醒了。她扒着窗户缝往外看，见那少女提着个空竹篮往后山走，步伐轻快得不像人。阿九心头一跳，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后山的雾气比前山浓，像裹着层湿棉絮。越往里走，草木的清香越淡，渐渐浮起一股甜腥气，像熟透了的浆果被踩烂在泥里。阿九的尾巴绷得笔直，她忽然停住脚，猛地拨开眼前的灌木丛——

她倒吸一口冷气。

树底下、石缝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人，正是那些消失的游客。他们脸上还带着笑意，像是睡着了，可胸口都破了个洞，血肉模糊。月光透过雾照下来，把那些空洞照得惨白。

阿九的妖气瞬间翻涌起来，尾巴上的毛根根倒竖。她刚要出声，身后突然传来响动，回头一看，那少女正站在雾里，双丫髻散了，眼睛里泛着绿光，嘴角勾着冷笑：“小狐狸，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是你干的？”阿九的声音发紧。

“是我，又不是我。”少女的身子晃了晃，竟化作了那只领头的白鹿，鹿角上的月光变得阴冷。它张口，声音是少女的，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我是鹿瑶，青城鹿族的公主。”

鹿瑶的声音里裹着恨：“你知道吗？人类都是骗子。他们说的永远，抵不过功名利禄；他们许的真心，转头就能换成荣华富贵。”

她的鹿角低下来，尖端对着那些尸体：“一百年前，我爱上了一个叫凌潇寒的人。他说等他功成名就，就来娶我，带他看遍人间烟火。可他中了状元那天，却娶了郡主，把我忘了个干净。”

鹿瑶的眼睛红了，雾气里飘起细碎的光点，那是她没忍住的妖气：“我的心被他伤透了，从那天起，它就空了。我要挖走这些人类的心，看看他们的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是石头做的，或许……或许能补好我自己的。”

“你错了。”阿九突然开口，她刚才在那些尸体旁闻到了另一种气息，不是鹿瑶的，是属于某种更阴狠的妖物，带着金属的腥气。“凌潇寒不是故意抛下你。”

鹿瑶猛地抬头，鹿角上的光炸开：“你胡说！”

“我没胡说。”阿九的尾巴轻轻扫过地面，“你闻不到吗？这些尸体上，除了你的妖气，还有郡主府的味道。那种用来镇压精怪的符咒气，一百年都散不去。”

她盯着鹿瑶的眼睛：“凌潇寒娶郡主那年，正是皇家要拿千年鹿妖的皮做袍、内丹炼丹的时候。他不那么做，死的就是你。你以为他忘了你？可我刚才在那边的老松树下，看到了一块刻着‘瑶’字的玉佩，上面的血迹，是人类为了保护珍视之物，甘愿剜心的血。”

雾气突然散了。月光照亮了老松树的根，那里果然躺着块玉佩，玉色温润，上面的“瑶”字被血浸得发红，却依旧清晰。

鹿瑶愣住了，鹿角上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她想起那年凌潇寒离开时，眼里的红血丝，想起他说“等我”时，声音里的颤抖。原来不是不爱，是不能爱。他用自己的名声，换了她的命。

“他……”鹿瑶的声音哽咽了，化作人形，蹲在地上，肩膀轻轻耸动。那些被挖走的心，在月光下渐渐化作光点，飘向天空，像是在向被错怪的灵魂道歉。

老头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叹了口气：“公主，都过去了。”他是鹿族的老管家，守着这个秘密，守了一百年。

苏酥第二天醒来时，发现院子里又热闹起来，游客们笑着喂鹿，少女老板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只是不再提挖心的事。

阿九拉着苏酥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那只领头的白鹿站在山坡上，望着远方，鹿角上的月光，温柔得像一场迟来的拥抱。

“有些误会，解开了就好。”阿九说。苏酥点点头，没问昨晚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今天的青城山，格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