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
白栀夏站在文学社教室门口,额前的碎发已经被雨水打湿,黏在脸颊上。她怀里抱着素描本和铅笔盒,校服外套左肩处有一片深色的水渍。十分钟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她在跑过操场时险些滑倒,现在帆布鞋里还积着水,每走一步都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教室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白栀夏犹豫地敲了敲门,指节与木板相碰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进来。"
林听晚的声音比平时低沉。白栀夏推开门,发现她独自坐在窗边的桌子上,手里把玩着那支红色钢笔。昏暗的天光透过雨幕照进来,给她镀上一层模糊的银边。教室里弥漫着潮湿的纸浆味,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栀子香气。
"其他人呢?"白栀夏站在门口没动,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脚边。
"临时取消了。"林听晚跳下桌子,赤脚踩在木地板上,"暴雨预警,学校提前放学。"她走到白栀夏面前,伸手拂去对方肩上的水珠,"你没看班级群?"
白栀夏这才想起手机早就没电了。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背抵在门上,素描本的边缘硌得胸口发疼。上周那期校刊出版后,她画的插图和林听晚的诗被并排印在最后一页,引发了不少议论。昨天课间她还听见两个女生在厕所隔间里猜测"美术社那个和文学社副社长到底是什么关系"。
"素描带来了?"林听晚问。她的睫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浓密,像两片潮湿的鸦羽。
白栀夏点点头,从怀里取出素描本。纸张因为潮湿而微微发皱,边缘卷曲。林听晚接过本子时,指尖擦过她的手腕,触感冰凉。
"跟我来。"
林听晚转身走向教室后方的储物间。那是文学社存放旧刊物的地方,白栀夏上次来时就注意到门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纸条,写着"归档专用"四个字。
储物间比想象中宽敞,但堆满纸箱和过期杂志,只剩下狭窄的过道。林听晚熟练地绕过几个纸箱,从最里面的架子上取下一盏应急灯。暖黄色的光线亮起,照亮了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
"这里隔音很好。"林听晚把灯放在一个纸箱上,"适合做坏事。"
白栀夏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她站在门口没动,视线落在林听晚裸露的脚踝上——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在她第七十三张素描里出现过。当时她以为是光线造成的阴影。
"关门。"林听晚头也不抬地说,"还是说,你想让路过的值日老师看见我们在这里?"
白栀夏条件反射地关上门,随即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危险。储物间顿时变得更加逼仄,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林听晚坐在一个矮箱子上,慢条斯理地翻看着她的素描本,红钢笔在指间转来转去。
"你画了很多我不知道的时刻。"林听晚突然说。她停在一页素描上——那是白栀夏上周在体育器材室后面偶然看到的场景:林听晚蹲在墙角喂一只流浪猫,侧脸线条柔和得不可思议。
白栀夏的指甲陷入掌心。她记得那天自己躲在树后画了整整二十分钟,直到上课铃响起。那只三花猫后来再没出现过,像是专程来成全她这场偷窥的共犯。
"为什么是素描?"林听晚合上本子,抬头看她,"而不是水彩或者油画?"
白栀夏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她从未告诉任何人,选择铅笔是因为它足够克制——不能修改,不能重来,每一笔都必须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就像她对林听晚的注视,小心翼翼,精确到分毫。
"因为......"她刚开口,窗外突然炸响一道惊雷。应急灯闪烁几下,储物间陷入黑暗。
白栀夏僵在原地。潮湿的空气中,她听见林听晚起身时衣物摩擦的声响,然后是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一股混合着栀子与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后背紧紧贴在门板上。
"怕黑?"林听晚的声音近在咫尺。
白栀夏摇摇头,随即意识到对方看不见。黑暗中所有感官都被放大,她能听见林听晚平稳的呼吸声,能闻到她发丝上残留的洗发水香气,甚至能感受到对方体温辐射出的微弱热量。
"我一直在想,"林听晚的声音突然移到耳侧,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你画了那么多我的侧脸,为什么不敢画正脸?"
白栀夏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板。她当然画过,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那些画完又撕碎的草稿纸堆满了垃圾桶。但正脸意味着对视,意味着她必须承认这场漫长的凝视早已不是单纯的观察。
"看着我。"林听晚说。
又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储物间。白栀夏看见林听晚近在咫尺的脸,她的眼睛在电光中呈现出琥珀色的透明感,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个画面太像她梦中出现过的场景,白栀夏几乎要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灯光突然重新亮起。白栀夏眨了眨眼,发现林听晚已经退后一步,手里拿着她的素描本和一支2B铅笔。
"现在画。"林听晚把本子和笔递给她,"画我的正脸。"
白栀夏接过笔,手指微微发抖。铅笔在林听晚手中握过,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她翻开新的一页,抬头对上林听晚的视线,突然意识到这是她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铅笔尖触到纸面的瞬间,林听晚突然解开校服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
"等等——"白栀夏的铅笔停在半空。
"不是想知道真实比例吗?"林听晚指着自己锁骨处的那颗痣。在昏暗的灯光下,那颗小痣呈现出深褐色,像一滴凝固的咖啡。她向前一步,抓住白栀夏的手腕,引导她的铅笔落在纸上,"从这里开始画。"
白栀夏的手抖得厉害,第一笔就画歪了。林听晚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腕,脉搏相贴处传来急促的跳动,分不清是谁的心跳。
"呼吸。"林听晚轻声说,"我又不会吃了你。"
白栀夏深吸一口气,铅笔渐渐稳了下来。她先勾勒出锁骨处的痣,然后是脖颈的线条,下巴的弧度......当她画到嘴唇时,林听晚突然开口:
"你知道吗?我记录的不只是你的画画习惯。"她的拇指轻轻摩挲白栀夏的手腕内侧,"还有你紧张时会抿嘴唇,思考时会咬笔帽,看到喜欢的东西时瞳孔会微微放大——"
铅笔"啪"地断了。白栀夏猛地抬头,发现林听晚的脸近得能数清睫毛。她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对方唇上,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疤,在她任何一张素描里都没出现过。
"这是......"
"初中时留下的。"林听晚似乎知道她在看什么,"当时有人把我的头撞在课桌角上。"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因为你。"
白栀夏的血液瞬间凝固。她瞪大眼睛,一段模糊的记忆浮现在脑海:初三那年,她曾为一起校园暴力事件作证。那个被欺负的女生总是低着头,长发遮住半边脸......
"想起来了?"林听晚松开她的手腕,后退一步,"那天之后我就转学了。没想到高中又遇见你。"她的红钢笔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手中,轻轻点着素描本,"有趣的是,你完全不记得我,却开始画我。"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敲打着储物间上方的小气窗。白栀夏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手中的素描本变得无比沉重。三年来她以为自己在记录一个陌生人,却不知对方早已认识她,记得她,甚至——
"为什么要做那些记录?"白栀夏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林听晚转笔的动作停了。她凝视着白栀夏,目光如有实质。
"一开始是想报复。"她轻声说,"后来发现,你笔下的我比镜子里的更真实。"她的指尖抚过素描本边缘,"这些画让我想起,我不仅仅是那个被按在课桌上的女孩。"
白栀夏的视线模糊了。她看见初三那年空荡荡的走廊,看见自己颤抖着在证词上签字,看见那个始终低着头的女生被家长带走时的背影。她从未想过,命运会以这种方式将她们重新编织在一起。
"现在,"林听晚突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她的,"你还敢画我的正脸吗?"
白栀夏的铅笔再次落在纸上。这一次,她画得无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