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

花君凝是在晨练时突然想起姜澄的。

照霜剑的剑锋划过空气，她收势站定，额间沁出一层薄汗。余光瞥见姜夕颜倚在廊柱边嗑瓜子，酒红色的长发松散地束着，衣领一如既往地敞着，露出一截雪白的锁骨。

“姜夕颜。”她突然开口。

“嗯？”姜夕颜懒洋洋地抬眸，指尖还捏着一粒瓜子。

“你父亲……”花君凝顿了顿，“姜伯父近来如何？”

姜夕颜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咔嚓”一声咬开瓜子壳，吐掉皮，漫不经心道：“死了啊。”

花君凝的剑尖猛地一沉。

“死了？”她的声音冷了下来，“什么时候？”

“三年前吧。”姜夕颜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笑得没心没肺，“怎么，将军不知道？”

花君凝的指节微微发白。

姜澄是花家的故交，也是北境军的老将。当年她初入军营时，姜澄还曾指点过她剑法。那样一个铁骨铮铮的人，竟已埋骨黄土三年，而她全然不知。

“带我去见他。”她收剑入鞘，语气不容置疑。

姜夕颜挑眉：“现在？”

“现在。”

——

余光墓园建在城郊的山坡上，荒草萋萋，石碑林立。

姜夕颜走在前面，靴底碾过枯枝，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手里还拎着半壶酒，时不时仰头灌一口，酒液顺着下巴滑落，她也懒得擦。

“喏，就这儿。”她停在一块斑驳的石碑前，用脚尖点了点，“老头子睡得挺安生。”

花君凝沉默地看着那块碑。上面只简单刻着“姜澄之墓”四个字，连生卒年都没有，简陋得不像是一位将军的归宿。

“你就这样葬他？”她的声音有些冷。

姜夕颜耸肩：“不然呢？敲锣打鼓，风光大葬？”她嗤笑一声，“他活着的时候都没几个人记得，死了倒讲究起来了？”

花君凝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怒意。她俯身，从腰间解下酒囊，缓缓倾倒在碑前。

“姜伯父，晚辈来迟了。”

酒液渗入泥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姜夕颜歪头看她，突然笑了：“将军还挺讲究。”

花君凝没理她，只是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才道：“他怎么死的？”

“喝酒喝死的呗。”姜夕颜晃了晃手里的酒壶，“临死前还抱着坛梨花白，啧，挺会挑。”

花君凝皱眉：“军中将领，岂会因酒丧命？”

“哦，那换个说法——”姜夕颜凑近一步，呼吸间带着酒气，“他是心死了，才去喝酒的。”

花君凝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但姜夕颜只是笑，笑得没心没肺，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

“你恨他？”花君凝突然问。

姜夕颜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恨啊，怎么不恨？”她仰头又灌了一口酒，“恨他死得太早，没等我气够他。”

花君凝沉默。

姜夕颜却突然蹲下身，拍了拍石碑：“老头子，你看，花将军来看你了。”她顿了顿，又笑嘻嘻地补充，“哦对了，她现在可威风了，连我都要听她的。”

花君凝：“……”

姜夕颜抬头，冲她眨眨眼：“将军要不要也说两句？”

花君凝面无表情：“不必。”

“啧，真冷淡。”姜夕颜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土，“亏我爹当年还夸你天资过人，说他要是有个儿子，一定……”

“一定什么？”

“一定要他娶你啊。”姜夕颜笑得狡黠，“可惜了，他没儿子，只有我这么个不成器的女儿……不过，我也能娶你。”

花君凝的额角跳了跳。

姜夕颜却已经转身往山下走，背影潇洒得像只是来踏青的。走了几步，她又回头，冲花君凝扬了扬酒壶：“将军，再不走，天要黑了。”

花君凝最后看了一眼姜澄的墓碑，转身跟上。

夕阳西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前一后，偶尔交错，又很快分开。

姜夕颜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一片荒地道：“将军，你知道那儿为什么没坟吗？”

花君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为何？”

“因为那儿闹鬼。”姜夕颜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听说半夜会有无头将军提着脑袋晃悠……”

花君凝：“……”

姜夕颜：“怕不怕？”

花君凝冷冷道：“你再废话，我就把你扔在那儿。”

姜夕颜大笑，笑声惊起一群飞鸟，扑棱棱地掠过暮色沉沉的天空。

——

回府的路上，姜夕颜难得安静了一会儿。

直到路过一家酒肆，她才突然开口：“将军，要不要喝一杯？”

花君凝侧目：“祭奠完父亲，还有心情喝酒？”

姜夕颜笑眯眯道：“正因祭奠完了，才要喝啊。”她晃了晃空了的酒壶，“老头子生前最爱这家店的梨花白，我替他尝尝，看味道变没变。”

花君凝盯着她看了片刻，最终迈步走向酒肆。

姜夕颜跟在后面，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她回头看了一眼余光墓园的方向，轻声呢喃：

“老头子，你眼光不错……可惜，她迟早会恨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