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病房里静得能听见输液管滴答的声响,窗帘拉得严实,只在底边漏出一线灰蒙蒙的天光。我睁开眼,右耳传来阵阵钝痛,提醒着我那天的噩梦是真实发生过的。
脑子里像蒙着层雾,隐约有刘丧的影子晃过——好像是在梦里,他站在一片看不清的黑暗里,背对着我,声音隔着很远传过来,模糊得抓不住。
我盯着天花板上的污渍看了会儿,那团雾渐渐散了,没留下任何具体的片段。
不想了。
我翻了个身,耳廓碰到枕头,传来一阵钝痛。这痛感比梦里那个模糊的影子要真切得多。
“醒了?”汪灿的声音在床头柜那边响起,他端着个玻璃杯,杯壁凝着薄薄的水汽,“刚晾好的温水,试试温度。”
他扶我坐起身时,掌心的温度透过病号服渗过来,很稳。我接过杯子,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凉,没抬头,也没问刘丧去了哪里。他自然也没提,仿佛我们之间早有默契,对那个人的行踪缄口不言
汪灿转身去叫医生,门轴转动的轻响后,病房又落回寂静里。那些盘旋不去的念头又冒了出来,像水里的藻,缠得人透不过气。
真的要逼刘丧在我和张起灵之间做选择吗?我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污渍,刘丧看向张起灵的眼神,亮得像把刀,那是我从未拥有过的光。我算什么呢?是他追逐信仰时,偶尔歇脚的屋檐
吴邪他们会怎么看我?大概会觉得我是个不识大体的麻烦精吧。毕竟在他们出生入死的世界里,我这种普通人的爱恨情仇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刘丧是真的在意我吗?他会记得我不吃姜,会在夜里把我踢掉的被子重新盖好,也会在接我的时候带我喜欢的。可这些在意,在张起灵面前,总像纸糊的,一戳就破。
那我呢?我还愿意守着这些随时会破的在意?
视线落在床边,汪灿刚才站过的地方。他眼下的青黑重得像泼了墨,这几天他几乎没合眼,我夜里疼得哼唧时,总能感觉到他摸黑起来找护士;我没胃口,他就跑遍医院周围的馆子,把粥熬得软糯绵密;连我随口提的想吃葡萄,第二天他就拎着洗好的果篮来,指尖还沾着水珠。
是喜欢吗?这个念头跳出来时,我自己先愣了一下。汪灿不是个话多的人,甚至有些寡言,可他做的事,却比任何情话都要实在。可他为什么会喜欢我?我现在这副样子,半边脸还肿着,耳朵包得像个粽子,脾气也因为疼变得格外坏。
“医生来了。”汪灿推门进来,身后跟着我的主治医生,是那位总戴着银杏叶胸针的女医生。她今天把头发扎成了丸子头,显得更年轻了。汪灿手里多了个小本子,笔夹在本子上,露出半截黑色的笔帽。
"今天拆纱布哦。"她笑着掀开病历本,"可能会有点疼。"
医生柔声交代拆纱布后的注意事项,说伤口还嫩,不能沾水,不能吃辛辣,每周得来换两次药。我嗯嗯地应着,耳朵里嗡嗡的,那些话像隔着层棉花,听不真切。倒是汪灿,笔尖在纸上沙沙地跑,时不时打断医生:“睡觉压到会裂开吗?”“止痛药吃多了会不会伤胃?”
他问得细,连医生都笑:“家属比病人上心多了。
汪灿没说话,只是把笔帽扣好,本子折了折塞进裤兜,视线落在我脸上时,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拆纱布的时候,酒精棉球擦过耳廓,冰凉的刺痛猛地窜上来。我瑟缩了一下,汪灿的手立刻虚虚地护在我肩后,没碰到,却让人莫名定了定神
镊子夹住纱布边缘,轻轻往外扯。
疼。
先是尖锐的疼,像有根针顺着耳道扎进太阳穴,接着是酸胀感漫开来,带着点麻,一路钻进心里。我死死攥着被子,指节泛白,分不清是耳朵在疼,还是心里那点委屈在疼。
我咬住下唇,却在余光里看到汪灿的手攥成了拳头。他的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凸起,仿佛正在承受疼痛的是他而不是我。这个发现让我的眼眶突然发热。
眼泪砸在被子上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哭。先是无声的泪,接着是抑制不住的抽噎,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怎么了?是不是疼得厉害?”汪灿慌了,手忙脚乱地去摸口袋,半天没掏出纸,最后直接用袖口来擦我脸颊的泪,动作急得差点碰到我的伤口。
他一慌,我哭得更凶了。
"很疼吗?"女医生俯下身,"要不要再加点镇痛剂?
我摇头,却哭得更凶了。温热的泪水流到嘴角,尝起来咸涩得像海水。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刘丧晚归时躲在被子里哭,看到未回复消息时对着手机哭,吵架后不哄我哭。那些眼泪从来没能换回他的注意,就像现在这些也换不回什么一样。
“没事的没事的,拆完就好了。”女医生也放柔了声音,手里的动作放得更轻,“忍一忍,很快就好。”她的银杏叶胸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个小小的希望
可我停不下来。那些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害怕、失望,全顺着眼泪涌了出来,哭得我喘不上气,耳朵里的疼反而不那么清晰了。
汪灿没说话,只是不断的给我擦着眼泪。他的眼睛黑得像曜石,里面翻涌着我读不懂的情绪。有一瞬间,他的指尖轻轻擦过我的颧骨,温度比泪水还要烫。
"对不起..."我哽咽着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用道歉。"汪灿打断我,声音低沉而坚定,"你哭多少次都可以。"
这句话像钥匙,打开了我体内某个闸门。我哭得全身发抖,仿佛要把这些年积攒的泪水一次流干。委屈、愤怒、不甘,所有被"懂事"二字压抑的情绪都找到了出口。
纱布终于拆完了,医生笑着说:“恢复得很好,就是有点肿,过几天就消了。
我还在哭,眼泪把被子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汪灿递来温水,我没接,他就捧着杯子,等我哭够。
女医生悄悄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我们。当最后的抽泣也平息时,我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随着眼泪流走了。
阳光移到了床尾,照亮了汪灿半边脸庞。我这才注意到他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低头整理着我盖着的被子,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品
"我讨厌自己这么爱哭。"我哑着嗓子说。
汪灿停下动作,直视我的眼睛:"眼泪不是软弱。"他顿了顿,"是你身体在说话。"
这句话像石子投入心湖。我突然意识到,在刘丧面前,我的眼泪从来都是无声的控诉;而在汪灿这里,它们只是需要被听见的声音
我摸了摸耳朵新露出的伤口,那里的皮肤还敏感得发烫。疼痛依然存在,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难以忍受了。
"刘丧他..."汪灿突然开口,又停住,像是在斟酌用词
"不重要了。"我打断他,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疼的是我,等的是我,差点死掉的也是我。"
汪灿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里包含着某种承诺,好像他早就等着我说出这句话。
女医生这时拿着药膏回来,看见我红肿但平静的眼睛,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多了?
"嗯。"我挤出一个微笑,"好多了。
拆完纱布的耳朵暴露在空气中,有种新生的脆弱感。汪灿接过医生递来的药膏,仔细阅读说明书。阳光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把睫毛染成淡金色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血泊中,我发给他的是"求你来",而不是"救救我"。也许潜意识里,我早就知道谁会真的为我而来。
女医生交代完注意事项离开后,汪灿才开口:"饿吗?"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保温盒,"皮蛋瘦肉粥,没放姜。
我鼻子一酸。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什么时候随口提过讨厌姜味,他却记得这么清楚。保温盒打开,香气弥漫开来。汪灿帮我支起小桌板,又细心地垫了张纸巾。
"谢谢。"我轻声说,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温度刚好,咸淡适中,米粒熬得软糯。这绝对不是医院食堂或外卖能有的水准。
汪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安静地看着我吃。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
"你做的?"我指了指粥。
他微微点头:"店里早上不忙。
我知道他在说谎。汪灿的古董店每天早上都有老主顾来喝茶聊天,是他维系人脉的重要时段。为了熬这锅粥,他肯定天没亮就起床了。
其实我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会开一个古董店?明明他更擅长做雇佣兵之类的。汪灿告诉过我他的过去,他在汪家每天的训练,出任务被抓住差点死掉了,任务没成功的惩罚之类的。“以前每天过的胆战心惊,随时都可能把命丢掉,所以现在只想安稳的过日子。”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平淡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仿佛背上的旧伤、手腕上的枪茧,都只是岁月随手刻下的无关紧要的印记。
一勺一勺吃着粥,那些盘旋在脑海里的问题又冒了出来:汪灿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刘丧知道吗?如果...如果我选择接受这份温柔,是对是错?
"汪灿。"我突然叫他名字。
他抬头,黑曜石般的眼睛直视着我。那里面没有刘丧眼中常见的浮躁与狂热,只有一片令人安心的沉静。
“嗯?”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想问的太多,却不知从何问起。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粥很好喝。"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犹豫,但没有追问,只是伸手轻轻碰了碰我放在桌上的手背,一触即离。那一瞬间的温度却像烙印般留在皮肤上。
窗外有鸟飞过,投下转瞬即逝的影子。我突然想起刘丧了,他的解释,他的道歉,他最终会选择谁...这些曾经让我辗转反侧的问题,现在想起来感觉也不是很重要了。
疼的是我,等的是我,差点死掉的也是我。而那个应该第一时间出现的人,永远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今天天气很好。"汪灿突然说,目光投向窗外,"想出去走走吗?"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医院花园里,几株樱花已经开了,粉白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阳光照在上面,像是给每片花瓣都镀了层金边。
"好。"我说,突然很想闻闻花香。
汪灿帮我拿来外套,小心翼翼地避开右耳的伤口。他的手指偶尔擦过我的发丝,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贵文物。我偷偷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是雪松混着淡淡墨香的味道,没有刘丧身上那种刺鼻的硝烟味。
当我们慢慢走向花园时,我发现自己不再纠结那些问题的答案了。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愈合,有些选择不必急于一时。而现在,能站在阳光下,身边有在意自己的人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