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将至
周文渊握笔的手青筋暴起,那封弹劾奏折悬在半空,墨点滴滴坠落,洇开如血。
“星引图不在纸上?不在册中?被绣进裙襕,藏进鱼腹?!”
他咬牙低吼,额角青筋跳动,“一群贱役女工,竟敢以歌谣传天机!以针线绘星轨!这是渎神,是谋逆!”
小厮跪地发抖,不敢应声。
账本上那些看似寻常的工钱记录,如今看来处处藏机——阿菱领的绣线是按北斗七星星位配色。
春桃报损的旧帆布,竟按《星图海经》里的“潮汐角”裁剪。更有那日送来的盐渍鱼篓,内衬竟用的是浸过朱砂的桑皮纸,纸上隐约可见等高线轮廓。
这不是图纸泄露,是整张海图被拆解成生活琐碎,悄然织入船厂血脉。
周文渊猛然起身,袖袍扫翻砚台。
他不能再等。
明日子时,观星台若真启动“星引”,朝廷必将重启海图勘定,他这些年靠垄断海图审批、克扣船料银两攒下的权势,顷刻崩塌。
“去!调巡防司差役,立刻拘拿苏九鸾!就说她私通钦天监残党,以妖术惑众,图谋海变!”他咬牙切齿,“务必在她踏入观星台前,让她开不了口!”
可他不知道,那封尚未落印的奏折,已在半个时辰前被李怀章的亲信从通政司驿道截下。
钦天监灵台阁内
李怀章盯着天象簿上“荧惑微动”四字,指尖发颤。
二十年前那一夜,也是这般——火星偏移三厘,北斗第七星骤暗,随后便是“星坠湾”海难,三十六艘官船沉没,苏怀瑾携《星图海经》失踪。
如今,荧惑再动,方位竟与当年完全重合。
“莫非……星引将启?”
他喃喃,猛然拍案,“传苏九鸾!即刻入观星台问话!若她真是苏监正之女,当知此兆何解!”
消息尚未传出,工部已乱作一团。
女工棚外,差役举着火把逼近,铁靴踏地声震得棚顶灰土簌簌而下。
阿菱正蹲在灶前添柴,眼角余光瞥见远处巡防旗影晃动,心头一紧。
她不动声色,指尖在灶台边轻轻三叩,随即抓起挂在梁上的海螺,凑唇一吹
呜呜呜
三声短促低沉。
灯火骤灭。
整片女工棚区陷入黑暗,唯有远处船厂火炉映出微红。
下一瞬,春桃一声低喝:“起帆!”
十余名女工齐齐掀开脚边木箱,抬出数张尚未完工的巨帆。
帆面本是素白,此刻借着炉火微光,赫然显出密密麻麻的朱线绣纹——北斗缠绕南斗,天驷宿与海流线交汇,胭脂红丝勾勒出等高深浅,竟是整幅《星引图》的立体剖面!
她们将帆布迅速悬起,覆盖在工部张贴的旧海图之上,针脚细密如算筹,分毫不差。
与此同时,阿菱跃上柴堆,铜锣一敲,清亮嗓音划破夜空:
“灵台郎不识星,采珠女反知音——”
“天上落火谁接住?一双胭脂一双钉!”
歌声一起,四面女工棚纷纷响应,此起彼伏,如潮汹涌。
锣声、拍板声、木屐踏地声混作一片,竟成战鼓之势。
差役们面面相觑,火把举在半空,不敢上前。
她们不是在唱歌,是在宣战——用最古老的渔谣,传最禁忌的天机。
就在混乱之际,祭天号底舱暗门轻启。
苏九鸾如夜猫般窜出,黑衣裹身,发髻紧束,怀中紧贴一本残破古册——
《星图海经》最后一页,已被她以胭脂重新勾画,似经烈火焚烧又重生。
她借着禁军换防的空档,闪身钻入暗巷。
两名黑衣亲卫早已等候,一左一右护她疾行。
巷道尽头,萧景和的玄色披风在风中微扬,他并未回头,只低声一句:“观星台已备。”
观星台高耸入云,青铜星晷静立中央,二十八宿铜钉嵌于地砖,按天象方位排布。
萧景和立于北阶,已按她所授之法布好星盘,中央凹槽,正与那枚铜牌形状吻合。
苏九鸾踏上台阶,脚步微颤。
她取出铜牌,指尖抚过“天驷守辰,四野归心”八字,忽觉掌心微烫。
她将《星图海经》残页覆于铜牌之上,纹路竟严丝合缝。
她闭目,轻声念出父亲笔记中那段从未示人的口诀:
“南溟有眼,星落为引;心灯不灭,双魂共秉……”
刹那间,铜牌嗡鸣,泛起淡淡青光。
天边星斗似受牵引,天驷宿第七星微微一颤,竟缓缓偏移。
苏九鸾猛地睁眼,震惊回望萧景和:“这……这是共鸣!唯有钦天监血脉与执灯人同在,才能激活星引……你怎会——?”
萧景和却神色平静,抬手轻抚星盘边缘,目光深远如海。
“你以为我为何能护你至今?”他低笑,“二十年前,你父亲带我入观星台,说我‘无星缘而有星心’。他说,真正的航海者,不在灵台,而在风浪之中。而我,注定要做那执灯的人。”
他指向星盘南北两端的凹槽:“你要的双心共鸣——我准备了二十年。”
夜风骤紧,卷起他半幅衣袖,露出腕间一道旧疤,形如北斗。
苏九鸾怔住。原来,他早就是局中人。
星子低垂,潮声如诉。
子时将至,两人依图分立星台南北。
苏九鸾闭目感应,脑中《星图海经》如潮翻涌;萧景和则手按铜牌,凝视天驷宿方向。
忽然——子时将至,观星台四野寂静,唯海风穿石缝而过,如低语呢喃。
苏九鸾立于南阶,双足踏在“井宿”与“鬼宿”之间,掌心贴着《星图海经》残页,指尖因用力微微发白。
她闭目,心神沉入那本自幼研读、早已烂熟于心的古册——父亲的字迹如潮水般在脑海中翻涌,每一道星轨、每一寸等高线都化作脉动,与天地共振。
萧景和伫立北阶,手按铜牌,目光锁定天际。
天驷宿第七星忽明忽暗
他腕间那道形如北斗的旧疤,在月光下泛出淡青色,隐隐发热。
忽然
一道幽蓝星芒自天外滑落,不似流星那般疾烈,反倒如深海游鱼,轻盈地穿破云层,缓缓沉向东海深处。
它不燃不爆,却令整片夜空微微震颤,连海潮都为之顿止。
“不是坠落……”苏九鸾猛地睁眼,脱口而出,“是引导!”
话音未落,她手中那支以海蚌粉调胭脂制成的笔竟自行跃动,在铺开的桑皮纸上蜿蜒游走,勾勒出一条波光流转的光道——那正是星芒坠落的轨迹,精确得如同星神亲授。
与此同时,萧景和面前的铜牌骤然发亮,一道细如银丝的星影投射而出,不偏不倚,与她所绘光道严丝合缝地重合于图心一点!
“双心共鸣……成了。”他低声喃喃,声音里竟有一丝颤抖。
苏九鸾怔怔望着那道星影,心跳如鼓。
她曾以为自己是孤身寻父的采珠女,是靠机巧与伪装在权贵间周旋的文书小吏,可此刻,她分明感受到一股血脉深处的震颤——仿佛父亲的魂魄正透过这星引之术,穿越二十年风浪,轻轻叩响她的命门。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刃:“你到底是谁?”
萧景和没有立即回答。
夜风卷起他的玄色披风,猎猎作响。
他缓缓从靴中取出半枚玉珏,玉质温润,边缘刻着“天行有常”四字。
他抬手,将玉珏递向她颈间——那里,一枚形制相同的玉坠静静悬挂。
“咔”的一声轻响,两玉相合,严丝合缝,毫无间隙。
“我是你父亲的学生。”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七岁那年,他带我登上观星台,说‘无星缘者,可有星心’。他说,真正的航海者,不在灵台,而在风浪之中。而我……是他最后托付的人。”
苏九鸾指尖轻触玉珏,触到的却是二十年前那一夜的余温。
她忽然明白,为何他总在她最危险时出现,为何他愿以禁军中郎将之尊,替她周旋于工部权斗,为何他甘冒死罪,助她改装祭天号——
那艘本该用于祭祀的巨舰,主桅顶端,竟赫然印着一枚胭脂指印,在月光下泛着微红,如一颗不灭的心灯。
远处,女工棚中,潮歌悄然变换。
阿菱立于柴堆之上,铜锣轻敲,春桃领着众女工低声吟唱:
“星引路,灯照人,师徒共执一盏魂。
不靠天官批海图,自有胭脂画潮痕。”
歌声如细浪推舟,悄然漫过船厂每一道木梁、每一寸帆布。
那些曾被嘲笑“女子不懂天文”的女工们,此刻正用针线、用歌谣、用血与火织就的智慧,托起这场沉默的革命。
风已成势,只待启航。
而观星台之上,星影虽散,余温未消。
苏九鸾望着萧景和的侧脸,第一次没有掩饰眼中的震动与动容。
她终于懂了——
这不是一场孤勇的复仇,而是一场跨越生死的传承。
星引已启,海图将开。
三日后清晨,工部大堂外鼓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