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清晨,天光未明,工部大堂外鼓声震天,三十六记重鼓如雷贯耳,惊起城南栖鸦一片。
百姓围聚辕门之外,窃窃私语,皆道禁军文书苏氏昨夜私闯藏图阁,窥探《海道异闻录》,勾连星象异动,形同谋逆。
流言如潮,扑向船厂深处。
苏九鸾立于禁军图室窗前,指尖摩挲昨夜星引后残留的夜光藻粉。
那微光已淡,却似余烬未熄,仍灼着她的记忆。
她闭了闭眼,脑中浮现父亲手迹在《星图海经》中浮现的刹那——那些曾被墨迹掩盖的残笺,竟因昨夜星影共鸣而苏醒,如同血脉被重新接通。
“龙脊未断……水走偏门。”她低声念着,眸光渐亮。
春桃气喘吁吁奔入,发髻散乱,手里攥着撕坏的账册:“九姐!老陈头说他藏了三十年的《闽海航志》副本,昨夜被账房以‘核对工料’为由借走,至今未还!连码头测流的浮标绳索都被剪了!他们……他们是要断咱们的根啊!”
阿菱从阴影里走出,声音压得极低:“周主事今早去了王郎中府上,密谈半个时辰。我听差役说,他们已备好弹劾奏本,只等验图失败,便当场拘人。”
苏九鸾却笑了,
她转身从柜中取出那册《星图海经》,翻开一页泛黄残笺,上书“月相校准法”五字,墨迹新显,似昨夜才从纸中浮出。
她指尖抚过字痕,低声道:“他们以为删了东西,就能藏住海底的山?可他们忘了——星月有轨,潮汐有律,天地之间,从无真正隐匿之路。”
她抬眼看向阿菱:“去告诉女工们,今夜‘补帆会’照常。带上针线包,带上算筹,再带一坛老酒——咱们不补帆,补图。”
夜幕降临,禁军图室灯火通明。
三丈绢帛铺展于地,以青石镇角,四角悬铜铃,防鼠防风。
苏九鸾褪去外衫,只着素色短襦,袖口束紧,发髻用木簪一挽。
她取出一盒胭脂——非寻常女子妆匣所用,而是采珠女特制的深海胭脂,混以辰砂、蚌粉与夜光藻,色如凝血,触之微烫。
她以鱼骨磨成细笔,蘸胭脂为墨,落笔如星坠海。
第一笔,定北辰。
第二笔,引天市垣。
她以星位为经纬,借昨夜“双心共鸣”所得星象轨迹,反推潮时。
原来每月初七、廿三的“双潮平”时刻,海流交汇,暗涌翻腾,竟会短暂掀开海底山脊的轮廓——
此乃《星图海经》中“月相校准法”的核心机要,二十年来无人参透。
春桃跪坐一旁,手持算筹,飞快演算潮差;阿菱穿梭其间,将女工们从各处拼凑的零散水文记在竹片上,一一核对。
有人曾随父出海记过流速,有人曾在礁石间采珠摸过水势,更有一老妪,用针线在旧帆布上绣出“潮眼”位置——那是她丈夫葬身之地,她记了三十年。
“九姐!南支流这里……洋流走向不对!”春桃突然出声。
苏九鸾笔尖一滞。
图中一处弯道,按常理应为缓流回旋,可她脑中浮现父亲手迹:“龙脊未断,水走偏门。”
她闭目凝神,《星图海经》如潮涌动,一段被刻意抹去的航道骤然浮现——工部删改数据,不是为了掩盖危险,而是为了隐藏一条可通千料巨舰的隐秘深水道!
她猛然睁眼,调转笔锋,以螺旋线勾出“活流带”,再用不同深浅的胭脂层层晕染,由浅红至深绛,竟在绢帛上绘出肉眼可见的等高立体效果——礁石凸起处色浓如血,海沟深陷处暗若沉渊。
阿菱屏息:“这……这不是图,是海在纸上活了。”
苏九鸾不语,只是将最后一枚星点落定,以蘸了胭脂的指尖轻轻一捺,印于图心——
一枚鲜红指印,宛如昨夜祭天号主桅上的那盏心灯。
窗外,海风骤起。
图室铜铃轻响,似有万千声音在低语。
而此时,工部大堂内,周文渊正抚须冷笑,手中紧握三日限期文书。
王敬之低声问:“若她真绘出全图?”
周文渊眸光一冷:“女子岂识龙骨走势?等明日验图,我定让她当众出丑,永世不得踏入船厂一步。”
他不知,那幅图上,七十二暗礁已如星辰列阵,三十六潮道蜿蜒如龙。
更不知,图中某处,星点悄然连线,竟勾勒出一条从未载于官图的航路——
一道沉睡已久的龙脊,正缓缓苏醒。